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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但实际上,那个是中年女人,不是一颗膨胀的心脏寻找着失落了的窝。当她第二次按门铃时我发现,她只是一个化妆品推销员。她进入我家门廊,便把手提公文包换右手拿,把原用右手拿的雨仵收起来立于墙边,用左手按门铃。我便看到手提公文包侧面附着的化妆品公司的商标。商标下用字带贴着241号码。那么她是241号女人。

拉下百叶窗光线暗淡的室内,再度响起门铃,这时她没有表情地望着四周的风景。没什么优美的风景。任何住宅区都有的景致。只看见房屋和道路和街路树。她大概天天都看够了这样的风景吧。她的脸显露出这种神情。她一直看着门索然了,不由得看看四周的风景。并不是被四周的什么吸引而望着的样子。

门铃响,我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到门口。我走出去拒绝也可以:妻子不在家,我对化妆品完全不懂。但那时我的心情不想跟谁搭讪。所以我没有从这室内光线暗淡的椅子上挪动身子。她的手拎着装化妆品样品的提包站在玄关的门前,继续按门铃。雨一直下着。从早上一直不停地下着雨。她看来疲惫。我坐在窗边,把双脚翘在小桌子上,喝着加冰冲淡的威士忌。下午四点就喝酒有点过早。我平常并不在这么早的时刻就喝酒。但那一天,我喝酒有理由。

那几天,我千头万绪,可以说是困惑。老实说,我不大了解自己的心情。好像道路拐弯错了,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的心情。或是时间的接续有什么失常,无法顺利前进的样子。加上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我进入暗室冲洗底片显像。正在工作着,妻子从办公室打来电话。而跟她谈过电话后我不想再做任何事,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喝起酒来。于是我想着死亡的问题。我并不是想死。我毫无想死的理由。我只是认真地想着死亡的问题。

我躺在厂房的地板上,装着死了。我想象着我已经死了,训练着死。我仰面闭着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停止呼吸。当然我无法一直停止呼吸,只是尽可能地停止呼吸,呼吸一下,马上又停止呼吸。我的身体一动也不动。从外表上看来会被认为我已经死亡。我让头脑空空的。这就是死亡啦,我想。这就是死亡啦。

然而这并非死亡,只是闭着眼睛的黑暗。

我不再假装死亡,爬起来,又喝着威士忌。这都是因为做了那个怪梦,我才这样。

天空阴沉沉的下午,做什么事,或心里想到什么,都感觉黯淡,我打开收音机听音乐。我想看看书。不过做什么都没有心情。于是我慢慢喝着威士忌。

这时门铃响了。我一直看着那女人。

那女人究竟期待着什么呢?我想。我觉得听她按第二次的门铃声很有一会儿了,大概三十秒或四十秒吧,她仍然不动,不走开,也没有第二次按门铃,仍然面无表情地望着水木花树的枝子。水木花树枝子上爬着一只蜗牛,她并没有看着蜗牛。她并非特别地看着什么。

她似乎竖耳谛听着,所以我屏息着,这好像假装死亡的延长样子。

无奈她没有听见动静,她的右手仍然拿着241手提公文包,于是用左手取起绿色的塑料伞,按下伞柄的按钮便啪地开了。她再度确认般地对门一瞥便离去走在雨中。来的时候是左手拿公文包,右手拿伞,回去的时候相反。即右手拿提包,左手拿伞。这没有什么意味,只不过

葭伞与提包的位置调换了。

于是我觉得心情很感伤。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清楚的理由,而我感到很无趣。使她沮丧地离去好像是我的责任似的。那伞和提包位置的转换,我便给那女人无法弥补的伤害似的。我无意伤到她,我自己对自己辩解,我只是懒得跟陌生人说话。

我又想着那个梦。三天前我梦见了一条白蛇。一条巨大的白蛇,眼睛是绿色的(像那女人的绿伞之色)。蛇住在大树上。一棵非常大的树,树名不知道。但那棵树跟我结合在一起,树根与我的根连结在一起。蛇一动,我的根也动。这使我心里很不安,因此我在树根泼根了石油点火。蛇燃烧起来发出嘶嘶的声音,那烟非常臭。那臭烟升上空中蚀了空气。空气全部成为蛇,牠们想从我的嘴进入我的身体里。因此我拚命跑着逃入地下铁。地下铁的列车中摆着几个大型冷冻库,冷冻库中装满了松鼠的尸体,全冻得硬梆梆的。蛇追着我,我便向蛇投掷那冰

嶊涨漯q鼠,但那松鼠没有打中蛇,中途分解成像霉一般的胞子在空中飘浮。

做了这样的梦。

我平常不大做梦,即使做了梦也立刻忘了。所以我对梦没有兴趣,不只是对自己的梦,别人做的梦,或梦这现象我都没有兴趣。但只有这个梦我醒了经过久久的时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而且挂心。我还清楚地记得抓冻松鼠时手的触觉感。而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根据,但我觉得它似乎是与死亡有关联的梦。我的妻子则不同,她梦有兴趣,懂得分析梦和算命,也许我该告诉她我做的梦,她会告诉我那个梦的意义。不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做了这样的梦。她弟弟因为疑难的骨科疾病正住院治疗,而弟弟的病有遗传性,已经使她很烦恼,这时我不

意来扰乱她的心情,所以我没有告诉她我做的梦。

梦的疙瘩,像不吉的预言似的,一直残留在我心里,我希望很快就忘了它。但过了三天那沉重依然还在我的心里没有消失。就像是在睡眠中,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嘴里,而却误吞下那样,令人感觉很不舒服。

而那个梦又使我想起种种事情,都是一些平常不会想起的事情。例如,我想起高中时代一位导师,他是物理老师,右手的手腕有一块青紫色的烧伤疤痕。每当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方程式时,我们便看到他那烧伤的疤痕。我现在仍然能够清晰地回想得出那颜色:黑的黑板、白的粉笔、青紫色的烧伤疤痕。

我对这位老师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他讲的话令人发闷,他穿的衣服没有品味。而我本来就最讨厌物理。不过公平地看来,他是不错的人。有一天却被发现他在学校后面的山林中自缢而死。大家都说,他因为教师会的纠纷烦恼而想不开,他留下的简短遗书也带有这个意味。自绝生命的人都有种种理由,我们不难了解,但是为了教师会的事情,竟然想不开而自缢,实在出禾我的想象力之外,为什么有人会为这种事情而自杀呢?

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的风景,一边想着那位物理老师的事。他在世时的样子我几乎已完全想不起来,我所记得的只有他手腕上火伤的疤痕,和他的葬礼。他有妻子和两个读小学的儿子。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参加了那葬礼。那是夏天,非常炎热,大家身上的汗水滴滴流。站在外面的女生有几个因中暑而晕倒了。

我把那冰已溶化的威士忌慢慢啜饮一口,杯子拿在手上注视着窗外。不一会

儿一辆出租车驶来,在我家门口停下,一个穿深蓝色风衣的中年男子下车。他下车便撑开伞,然后看着我家,目光锐利的大块头男子,但他过了马路,对着跟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次我想起来的是,放在桌子上的两个腐烂的苹果。苹果已经变成黑色,果皮处处如被火烧肿般软软地鼓起来。那苹果是我认识的一个年轻女子留下的。她有一天忽然失踪,没有跟任何人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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