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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随着笑声，那人缓缓将蒙着头的毡毯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

&ldo;你……你……&rdo;指着对方，尉迟方不知道说什么好。

&ldo;恕罪恕罪，让尉迟受惊了。&rdo;尽管如此说，恶作剧的始作俑者脸上丝毫看不出歉疚神情，&ldo;不过，是你刚刚说人鬼之道无异，我还道你不会害怕。&rdo;

&ldo;岂有此理!&rdo;直到现在，尉迟方才真正从惊吓中恢复，一张脸涨得通红，怫然道：&ldo;竟然如此作弄于我!&rdo;

&ldo;其实是想证明一件事。&rdo;

&ldo;什么事?&rdo;

慢条斯理地裹紧毡毯，酒肆主人笑容可掬：&ldo;即使亲眼见到一具无头尸体，也不能说明它是真的。&rdo;

笑意未敛，李淳风目光忽地一凝，尉迟方顺着他的目光抬头，顿时呆住了：就在对面，高达数丈的城楼上凌空悬挂着一个人，正在轻轻晃动。

相对活人而言，尸体一般不够悦目，但这样丑恶的死尸也甚少见到。此刻尸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墙边空地，呈仰躺姿势。在火光下尸体的面色铁青，双目半瞑，露出些许浑浊的眼白，一侧残缺的牙齿从唇边露了出来，使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看起来仿佛在笑‐‐正是昨夜运尸车上男子。

李淳风默不作声，俯身瞧了一眼尸体，眼神不易觉察地亮了一下。尸体敞开的前襟里露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朱砂图案，盘曲如蛇，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ldo;这是怎么回事?!&rdo;尉迟方按刀怒喝，却无人答话，几个守城士兵窃窃私语，神色不安。

&ldo;还能有什么?鬼呗……&rdo;

&ldo;嗯?&rdo;旁边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乱说。尉迟方沉着脸道：&ldo;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rdo;

那人本是个直性子的愣头青，此刻便道：&ldo;大人还不知道乱葬岗闹鬼的事吧?那里的尸体常常无故失踪，却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声响，都说是鬼砌墙……您想，要不是鬼怪，谁能把尸体挂在那么高的城墙上?&rdo;

尉迟方看了看那城楼，高达数丈，边上并无立足之处，确实想不通是如何挂上去的。再看尸身，面色铁青，浑身上下没有血迹破损，也无格斗痕迹，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发毛，但还是力持镇定，斥道：&ldo;不要胡说!&rdo;

年轻士兵心有不甘，争辩道：&ldo;小的没胡说，他们说小人胆大，运尸体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运了三具尸体去那里，转天就不见了一具，若不是诈尸，那就定然是回煞……这可是小人亲眼见到的。&rdo;一面说，一面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尸体，突然面色大变，叫了起来：&ldo;啊!是他……就是他!&rdo;

&ldo;什么?你说是谁?&rdo;

士兵声音发抖：&ldo;就是这个人……那尸体……前几天我亲手收敛的那具尸体……&rdo;

&ldo;你是说，这人是你收敛过的死人?!&rdo;

&ldo;没错，一点没错……这么奇怪的样貌，脸上还有伤痕，绝不会错，肯定是他。&rdo;

&ldo;什么时候?&rdo;

&ldo;大概六天前。&rdo;翻着眼想了一阵，士兵犹豫地说，&ldo;也可能是七天……就死在这城墙之下。&rdo;

&ldo;决不可能!昨晚我还见到他……&rdo;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尉迟方猛地住口，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只听扑通一声，却是那士兵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软倒下去，抖成一团。

几天之内，各类奇怪的消息仿佛长着黑色羽翼，飞遍长安城各个角落，使得原本因为灾荒而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浮动。有人指天发誓曾亲眼看到乱葬岗中人影出没，也有人说运送尸体的车辆一到城外便不知踪迹。这对于刚刚更改年号的朝廷来说是一种极其不利的情形，别有用心的谣言甚至影射到了不久前发生在玄武门前那场剧变。对此，朝廷只有派出更多军队在城中来往梭巡，以安定人心，维持秩序，同时严查源头，将蛊惑人心者捉拿下狱。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大军情：负责监管北方动态的李靖部得到密报，突厥发生内乱，情形不明。仅仅一年之前，颉利可汗曾率军一直打到距长安四十里之遥的渭水，虽然后来被唐军逼退，但这马背上的彪悍民族一直是王朝的心腹大患。此次雪灾也将饥荒带到了牧民之中，据说这便是内乱的缘由。然而根据以往惯例，饥荒也是掠夺的开端，为了生存，北方民族并不介意踏平邻邦的茅屋，或从各州府所剩无几的存粮中掠走最后一颗粮食。

在这样紧张晦涩的气氛中，却有一处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朱雀桥边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阁楼，刚过酉时，已是灯火辉煌，车马盈门，连风从此处经过，都似带着一股轻柔暖意，令人浑然忘却世间诸般烦恼。

这里正是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明翠阁。此间主人复姓公孙，原为隋末教坊乐正，技艺出神入化，尤擅琴艺。据说此楼刚刚建成之日，他曾在阁中抚琴，引得一群翠鸟齐集于此，明翠阁之名由此而来。一班女弟子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相交不是公子王孙便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骚客，镇日丝竹悠扬、舞袖翩跹，温柔乡如同仙境。

&ldo;五姊，五姊!&rdo;随着清脆的呼唤，珠帘倏动，露出一张俏丽脸庞。虽非绝色佳人，却有一双灵动的眸子，巧笑嫣然，秋波微转之间，流露万种风情，正是那日尉迟方救下的女子柳五娘。

&ldo;嗨，你在呀!&rdo;方才呼唤的女童笑嘻嘻地说道，&ldo;孙司马府中来人，他母亲做寿，要请姑娘过府弹琴呢。&rdo;

唰地一声，帘幕重又放下：&ldo;什么司马司牛，不去!&rdo;

听得出声音中的气恼和失望，却因为其中夹杂着爱娇，别有一番韵味。

&ldo;好五姊，莫拿乔。&rdo;女童陪笑道，&ldo;是&lso;他&rso;点名要你去呢。&rdo;

柳五娘咬着嘴唇，一面将衣袖拉起，遮住半边面孔：&ldo;&lso;他&rso;的话，为何我一定要听?既然他应承了，何不自己去?&rdo;

&ldo;咦，这可不是五姊的真心话吧?&rdo;

&ldo;你又知道了!&rdo;掀起帘子，女子笑骂道，&ldo;小小人儿，偏偏有这么多门道!&rdo;

见她笑了，女童趁机涎着脸道：&ldo;姊姊你就答允了吧。不然的话，五姊将来嫁五姊夫的时候，我便跟去，看你还怎么跟姊夫亲热。&rdo;

柳五娘啐了一声，甩下帘子：&ldo;等我梳妆。&rdo;

铜镜中映出一张春风满面的脸，如碧桃带露盛开。先取过案上牙梳，细心整理散乱的鬓发，再将一支赤金点翠的金雀簪斜插在发髻之中，突然她惊叫了一声，面无人色，手中玉脂盒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铜镜之中赫然现出一个苍白人影，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尉迟方大踏步走入随意楼，环顾四周，不觉微微一怔：店中空空落落，只有那名叫摇光的少年，手捧账本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