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听孔令方说这么多话,还说得有板有眼。看样子这小子蛮有水平,表面上随意闲谈,还有些漫不经心,实际上丝丝入扣,很有条理。还能感觉到他凡事都举重若轻,自信而不张扬,让人很愉快。
不过吴上没有赞扬他,怕他把赞扬误会成仰慕。吴上继续表现出心如止水的状态,只是稍微伸直双腿,这样更舒服。
单善和大哥终于下楼,他们一前一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的假装反而欲盖弥彰,因为两人眼睛都红了,显然是哭过。
像是男人失节、女人失身,大哥显得十分心虚,吴上只是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他就一脸通红。吴上禁不住扭头吃吃笑,笑得紧贴车窗浑身颤动。
似乎单善心情很不好,被吴上笑得有点恼怒。她突然一声惊叫:“你当这是披身麻布啊!”
吴上回头问:“怎么啦?”
单善弯腰牵扯她一把:“这衣服几千块一套,靠窗子那么紧,不当心就挂破啦。”
吴上急忙挪开一点:“哎哟,什么金缕玉衣,几千?这还敢穿啊,不如给我披件雨衣。”
大家都欢笑起来。吴上噘起嘴巴嘟嘟囔囔的样子特别可爱,活脱脱一个调皮娃娃。
单善也眉开眼笑,实际上她心头翻江倒海。面对稚气尚未消退的吴上,真不忍心祸害她。单善十分清楚,吴上正在被牵引进诈骗深渊,可能从此就要把她毁灭。
单善暗暗叹息,她差不多承受着煎熬,可她又能怎么做呢!她的内心在挣扎,却依然喜笑颜开。她禁不住使劲拍了吴上一把,笑嘻嘻地念句古诗:“窗下许多怀抱事,何曾行得与人看。”
第六章富丽生活(7)
吴上不敢紧靠车窗,只好靠向孔令方,这一来倒像她与孔令方真的发生了“怀抱事”。吴上以为单善正是为此调笑她,她羞愤难当,气咻咻地还手一巴掌,把单善打开。
其实这句诗出自大清官于世龙,意思是天下好多龌龊事都被藏住捂住了,善良的人啊你根本不知道,甚至想像不到!于世龙作为清朝第一廉吏,发出这样的感慨,可以想像他当时的心情何其沉重,而又何其无奈。
但吴上没有听懂,单善也不便进一步解释。她摇摇头去后排,蹬掉鞋子,盘腿依偎在大哥身边,十分留意前面相隔几排的吴上和孔令方。
吴上不好意思驱赶孔令方去旁边空座,便略微侧身,表明她并不希望身边坐个男人,同时也想证明,她与孔令方哪有什么“怀抱事”!
汽车“呼”地一声冲出林荫道,吴上忽然想到什么,她急忙从坤包里掏出单善的笔记本翻看。
这不像笔记,倒像一部小说,标题叫《固守纯朴》,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第七章固守纯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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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老太爷说,省城很大“穿城三杆烟绕城不见天”,而县城是“划根火柴逛三圈”。单善不相信县城像爷爷形容的那么小,也不相信省城有爷爷形容的那么大。
她哥哥单勤耕正是去省城念大学。哥哥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了,她还在眺望,她还在想像省城究竟有多大。“光穿城就要三杆烟?”她突然回转身,抢过爷爷手中的烟杆,她要试一试,一杆烟功夫究竟有多远。
从她家的岩洞出门,正面就是飞沙坡。她沿着那条弯弯的山路,一口气冲上飞沙坡,低头看手中旱烟已被风吹熄,剩下一大截还没燃烧。她摸出火柴重新点上,她继续在落荒山脊梁上奔跑。
她看一杆烟终于燃尽,她回头眺望,她目测不出跑了多远,不过已经觉得很远很远了:“光穿城就这么老远,哪天才能回来啊?”泪水随即溢出眼眶,她横过粗布衣袖,使劲擦干满脸泪水,垂头丧气地回到山沟。
清涧沟三十户人家,竟有二十八户住岩洞,政府管他们叫无墙户,而不是叫无房户。
单善拉开自家岩洞柴门,一根巨大光柱从头顶垂直透射,照耀在岩洞中类似天坑又像天井的地面,有些晃眼,她揉揉眼睛就去灶前添把柴火。
正在切土豆的姐姐单满容,抬眼看着她问:“咋眼睛通红?”
单善将脸埋在膝盖上嘤嘤啜泣,满容一愣怔,她紧跟着也哭起来。
单老太爷从岩洞天井北面过来,他乐呵呵地取笑:“你两个才没出息喔,哥哥是读大学,应该欢喜,咋还哭哭啼啼呢。”
满容回过头,看见七十多岁的爷爷,一手提着锄头又要上山,她着急说:“这就吃饭了。”随手抹掉一把泪水。
单老太爷衣不蔽体,只是在腰间系条蓑草编织的围裙,他腿肚上满是青筋,像粗大蚯蚓盘旋虬结,而黝黑的上身几近干枯。
他眉眼含笑地说:“饭好了你们先吃。好像要下雨,我得赶紧把那缺口堵上”。
满容立即放下手中菜刀,她双手在腰上一擦,喝住单善:“我帮爷爷堵缺口,你做好饭送上山坡来”。
飞沙坡有块他们家的旱地,一向只能种植土豆。单勤耕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单老太爷就动手,他要把这块旱地改造成可种水稻的土变田。
现在三面田埂已经砌好,只剩背面一个大缺口,如不赶紧填堵上,一旦下雨就要发山洪,就要冲毁他们辛苦砌好的田埂。
满容绾起补丁重补丁的袖管,露出十五岁姑娘总是光滑的肌肤。她一手举铁锤,一手紧握钢钎,奋力凿击坚硬的花岗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