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过来,楼着ju仙,人前十分地照顾:&ldo;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rdo;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蒙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ju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他只好又重复地问:&ldo;不唱了?&rdo;
小楼答:&ldo;不唱了!&rdo;
就这样,‐‐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他更老了。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僻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伉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ldo;白教你俩十年!&rdo;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ldo;一日为师,一生为父&rdo;,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ldo;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rdo;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ldo;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rdo;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ldo;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rdo;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lso;!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ldo;未了把二人赶走,下令:&ldo;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rdo;
‐‐一场&ldo;兄弟&rdo;。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ldo;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rdo;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经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ldo;师父他‐‐&rdo;
他忙抖擞:&ldo;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rdo;
&ldo;见不着师父了!&rdo;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ldo;见不着了?&rdo;
&ldo;死了!&rdo;
&ldo;死了?&rdo;
小楼非常伤感:&ldo;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rdo;
蝶衣呻吟:&ldo;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rdo;
生死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