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站在街角‐‐她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女人身材窈窕,衣着鲜亮,敞开的领口处可见雪白的乳房在半遮半隐中探头探脑。她的头发烫成了蜂窝的样式,染成了金黄色,泛着火一样的光泽。她的眉毛画得细长而又轻盈,像一根鸟的羽毛挥洒着灵性。她站在那儿,白得透明且挺直的两腿富有柔性地交叉着,悠然自得地朝着我微笑,她那明亮的眼睛像放电一样四射着勾人魂魄的魔力,眼圈是湖蓝色的,如果说她的眼睛就像两池湖水,那么眼圈便是湖畔的小岛了。最让我难忘的是她的嘴唇,那厚嘟嘟的猩红色的性感而又丰润的嘴唇,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亲吻下失去操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也像遇到了知音般用极其暧昧的眼神同我交流。
我母亲‐‐自从外公手心死里逃生的那一刻,我开始在心里称呼李小影为母亲。很快发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妒忌中挟持着某种贞节烈女的观念,她粗暴地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和母亲坐在一辆紫红色的出租车的后排座上。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在另一个座位上,放着母亲匆匆收拾起的一个黑色旅行袋。
很奇怪,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要去哪儿,我也没法开口问她,可我心里明白,我们这叫逃亡,永远离开那座活人的坟墓,正奔向一个幸福美好的地方。
大街上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惊奇而又新鲜,我多希望出租车能在某个路段停留片刻,让我细细地观看,并将这份记忆永留心底。但母亲却无从知道我的心意,她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快开,再快点。我明白她是担心我外公追上来,于是,我沉默着顺应着母亲的意图。
出租车飞快地驶离县城。路面变成了土黄色,扬起的尘土不时将出租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弥漫成一片黄色的烟雾。但透过车窗,我还是能看到有一方澄蓝的天空跟随着我们移动,而路两旁泛着绿色的树木则像是受了惊吓般一排排倒退着。有一只小鸟从我面前掠过,我追逐着它的影子,但这一切只是一瞬即逝,小鸟早没了踪影,这让我失望至极。
在那一路上,我还看见过田野里一片片待收的秋庄稼。当然,在我的记忆中,玉米秆只是一根根直立着,梢头像纸箭一样刺向天空;拖着长蔓的红薯地里有农人卷着裤腿挥舞着镢头在收获果实,给我留下的也只是动画般的一个个小人儿手里不知舞得什么兵器。
将记忆连成一片,并为所有的事物注上名称涂抹上色彩,则是成人之后我再次返回出生地的结晶。
出租车驶向盘山公路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曾记的了。那可怕的颠簸,将我和母亲像气球一样在车厢里抛起跌落,跌落抛起地弹来弹去。
就在我们自顾不遐之时,出租车突然停下了。
&ldo;怎么不往前开了?&rdo;母亲边害怕地朝车窗外看着边问。
&ldo;前面道路塌方了,正在抢修。&rdo;司机闷声回答。
&ldo;天哪,可千万别……&rdo;母亲使劲搂紧我,只把话说了半截,但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我无法安慰母亲,只是像她一样惶恐地朝车窗外看着。我看到一座大山像要压过来似的直冲着我们。
我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便睡着了。
黄昏时,出租车在大山半腰停了下来。
&ldo;到地方了。下车吧!&rdo;司机说。
母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旅行袋走下出租车,小心翼翼地站在盘山公路的弯道处。在她细瘦的小脚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白蒙蒙的水气从下面冒上来,给山涧罩上一层轻薄的纱幔,它让我想起人世外的某个仙景。我们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却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ldo;大叔,这是哪儿?&rdo;母亲胆怯地问。
&ldo;山水镇。&rdo;
&ldo;山水镇?可这儿连座房屋也没有?&rdo;母亲垂下她圆圆的杏眼,不无忧虑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抽烟的那个她喊作大叔的司机。
&ldo;你往下看嘛!&rdo;司机不耐烦地用手朝山下指着。
果然,雾霭中有一座座屋顶时隐时现。
&ldo;那秀梅岭在哪儿?&rdo;母亲又问。
&ldo;不远的山坳里。车上不去,你自己往上爬吧!&rdo;
母亲张了张嘴还想问点什么,但司机大叔并不理会她。清晨在县城时,他从母亲手里拿到二百元钱,答应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至此,算是完成了任务,再不想多管份外的事。于是,他坐到驾驶座上,&ldo;哐&rdo;地关上车门,一溜烟把车开跑了。
走到了我们这一步,是没有退路的。母亲还算是聪明之人,她没有哭泣没有抱怨,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一步一挪地朝着秀梅岭挺进。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成功策划这一逃亡行动的许多细节。
母亲是在外公对我谋杀未遂转而要把我卖掉时才下决心带我出走的。感谢上苍让她在宾馆做服务员时多长了一个心眼偷偷存了一点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费竟让她斗胆包天毅然逃出了家门。在狗急跳墙的关键时刻,她居然记起我外婆在世时曾讲过离县城数百里路的深山秀梅岭有一个远亲,甚至还记起远亲的名字叫梅花香。仍是在宾馆做服务员时学到的生活经验,她在准备出走之前,偷偷给秀梅岭的远亲发了一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