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怪那个黄昏吗?
辩机想,不。那么又该怪谁呢?或者,应当怪那个无能的房遗爱?他名为高阳的丈夫,而实为公主的奴仆。公主虽是他的妻子,但更是天子的女儿。他对天子的女儿只能是百依百顺。房遗爱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应当说就是娶了高阳这个出身显赫的女人;而他辩机的悲哀呢?也恰恰是他成了这出身显赫的女人手中的猎物。
但此刻,辩机虽已临近最后的时辰,他反而觉得他是多么深爱着这个女人。他甚至想,早知会有如此不幸的结局,三年之前又何苦分开,何苦各自独守身与心的苦痛呢?
辩机在接受死刑的诏书后,很大胆坦然地问那宣读诏书的朝官,皇上是怎么处置公主的?
我请求你,以我将死之僧的心灵请求你,告诉我皇帝究竟是怎么处罚公主的?让我知道这些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朝官看着辩机。朝官的心原本很坚硬。但是辩机执著而绝望的目光,使他不得不感动。朝官说,好吧,让你知道这些又何妨,皇上没有怎么处罚她,只是无限期地禁止她和驸马进宫……
阿弥陀佛,她免了一死!射谢你。辩机说,那是吾皇的仁慈和宽厚,我便死也无所牵挂了。
辩机确乎是死而无所牵挂了。那个美丽热烈的女人能活着,他就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了。
他已不在乎皇帝是不是处他以极刑。他以佛僧之身与公主的爱情,不仅侵犯了皇帝的尊严,也为佛法所不容,所以罪该当诛。
这许多年中,辩机终于又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断绝了他最爱的女人后,便一心侍奉佛祖。但他一直觉得他在苟且偷生。他总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预感,所以他很焦虑,也很匆忙。他仿佛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他总是想做更多的事情。他知道他做一天就会少一天。他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尽量赎清他不可饶恕的罪恶。他的内心很矛盾,他既深爱着那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女人,又一边为着他的爱而忏悔不已。其实自从这个女人走进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从来没有完整过。
辩机靠在阴湿的墙壁上。
在这样的夜晚,他没有睡意。很多很纷繁的思绪。
在夜半更深之时,他没有睡但却像被惊醒一般。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很轻。有光缓缓地移过来,照亮了牢狱阴暗而死寂的走廊。
是清晨到来了吗?是他将要被押送去西市场了吗?
在一阵响动之后,死牢的门又被关住了。
辩机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他将看到的是什么:
玄奘法师闭目合掌坐在他的对面。
辩机心中猛地翻江倒海起来,他想说什么,但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觉出正有某种法力在超度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被什么带走了。
辩机便也赶紧抬起他被镣铐锁紧的臂膀,将双手费力地合在了一起。
他们合着掌对坐着。
他们中间隔着那生界与死界的无形的关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