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究竟是谁把吴王李恪送上了这长安的刑台,就像是她几年前不知道是谁把辩机送上刑台一样。是她吗?是她亲手杀了她最爱的这两个男人吗?不,不是她。但那玉枕明明是她送给辩机的,而吴王的连坐也是因为和她高阳过从甚密。难道同他们彼此相爱她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吗?难道她深爱着他们就一定会把他们送上绝路吗?不!她不是凶手。她手上并没有沾着她亲人们的血。杀辩机的是父亲,而杀吴王的是房遗爱。
对,就是那个房遗爱。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此生最应该憎恨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房遗爱。不是父亲李世民,也不是什么房遗直。自从嫁给了房遗爱就命中注定了她此生难逃的劫难。
那仅仅的最后的血肉最后的感情竟也要被那房遗爱无耻地剥夺。他为什么连她的三哥也要夺走?他为什么连吴王也不放过?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恨着房遗爱。很深很深的仇恨,还有蔑视。
他也算个男人吗?
高阳公主看不起这类小人这类奴才这类贪生怕死的草包。她恨不能朝廷判他五马分尸。她恨不能阉割了他,撕碎了他。
她躺在那僵硬的石板地上,觉出了正有夜晚的寒霜冻上来,冻上来把她与那僵硬的石板地凝结在一起。
她知道无论怎样地奋争,如今他们已经回天无力。她感觉到了这一次长孙的反击是怎样地来势凶猛,咄咄逼人。已经不再是什么宫廷的游戏,也不再是她和房遗直之间私人的恩怨。一切都和生命相连,甚至将相连着无数条生命。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也是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悔。
她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能是因为她的任性,因为对房遗直莫名其妙的仇恨。她非要把这个一向对她忍让的男人逼到死角。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房遗直进行这种生死之拼。她恨他,但恨的成分又很复杂。她不希望他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观望着她,不希望多少年来他对她不理不睬。她要他站起来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像困兽一般反扑过来压在她的身上把她撕成碎片。她想她会在被撕烂中感受到那绝望中的辉煌。她渴望着被虐待被蹂躏。她的生命中总有种异常强烈的欲望。她要将那欲望释放。她要同那奋起反抗的房遗直同归于尽。
她把这纯属私人的搏斗引到了朝廷之中。
她引火烧身。
不仅烧了她自己,并且殃及他人。
她最终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确乎是她始料不及的。而在那皇室的众多的无辜中,竟还有她最亲爱的三哥李恪。
世界永远不属于无辜者。高阳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但是连无辜的恪也将被连坐诛杀,那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高阳的罪孽也就格外地深重了。
她竟不可以代恪去死。
她只有一条命。她只能死她自己的那条命。
她所铸成的是大错,是千古之恨,是万古奇冤。
她原以为还有高宗李治。她原以为李治脆弱的血管里也同她同吴王李恪一样,流着父皇的共同的血。但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
为了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从那个清晨开始,高阳公主便开始在她被监禁的房子里绝食。
她想不到她对自身的这种惩罚竟惊动了长孙。
长孙立刻派人来探视,并决定答应她的一份请求。
长孙还是错估了高阳公主。他原以为这个绝望的女人是想再同她两个儿子见上一面。但长孙想不到的是,这女人死前想要见到的竟不是她的儿子。她说得斩钉截铁,她说她只想见吴王。
只想见吴王?
长孙疑惑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高阳公主一个许诺。
老臣长孙无忌终于为宗室叛乱的事件单独求见高宗李治。
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前前后后都想得万无一失之后,才决定在最后的判决前与李治摊牌的。
他太了解他的这个外甥了。为此他提前就命人按照他的意思起草了判决书。他想他对皇室的清肃是绝对正确绝对及时的。他想也许只有历史才能证明,他的这步棋是怎样的雄才大略。而事实确实证明,高宗至死能安稳地坐在皇位上,的确是同长孙舅父发动的这场血淋淋的清肃分不开的。
长孙无忌一走到高宗李治的面前就首先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他直奔主题,历数此次谋反事件的来龙去脉及皇室成员在其中扮演的各类角色。长孙的描述使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懦弱不堪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目瞪口呆。
那些他一向善待的兄弟姊妹们。为了良心的平和,他甚至委以他们高官。他唯愿他们能够锦衣
美食,唯愿他们能够有权有势,也唯愿他们不要彼此杀戮。
然而,他们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向他开刀呢?
他很绝望,也很惊恐。他睁大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的舅父。那是他唯一的支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仿佛就要为那天塌地陷的灾难晕过去了。
舅父,李治低声呼唤着。他那低声的呼唤都带上了哭腔。舅父,舅父我该怎么办?
皇上,臣早已将所有的罪犯捉拿归案。臣并且早已拟定了惩处这一谋反事件的诏书文本,只等皇上钦定。
长孙无忌费力地跪在高宗的脚下。他把那份诏书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到高宗李治的眼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