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仲宣无言以对,见她靥上惨淡神情,目中有深深歉疚,他抬头望向天窗透过来的那抹光亮,眼神仿佛已经飘回了很多年前,语气沉缓而无奈,&ldo;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那时,我不过是淮阴一名守城卒,得到刺史大人的倚重才能一步步荣升,他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今生难忘。而后,他又把女儿许配给了我,谁都知道,像我这样目不识丁的武夫,能娶到一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是何等的荣耀门楣。可是有句话说得没错,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注定不能善终,她喜欢作画,喜欢作诗,刚成亲那会儿,她不大喜欢笑,偶尔却还会将她写的诗念给我听,可是我连她写的是什么都不认得,又怎么听懂?渐渐的,她也不再念诗给我听了,我又经常出征在外,一年之中聚少离多,直到后来有了你,她才多了些笑脸……&rdo;
楚仲宣的声音渐渐无力下去,他的身体猛地晃了晃,慢慢往地上腐朽霉烂的干糙里仰倒,回忆里仿佛又再出现了那个笑容温柔的女子,她喜欢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吹着长笛,她吹笛子的神态安静而美好,优雅高贵得仿佛令人不可攀附。这样的妻子放在身边,总会时时刻刻提醒他卑贱寒微的出身,提醒他根本就配不上她。
哪怕他后来不断的荣升军衔,一步步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却也仍逃不开那个如影随形的自卑念头。
直到那个雨夜,事关军情,生死存亡之际,眼见她就要落入敌兵手中。要么冲冠一怒为红颜抛开麾下三千将士身家性命停军救她,要么大义凛然舍家保国任由她被俘受辱。两害相权,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拉开手中那张弓弦。
多年来积压心底的踌躇仿佛在那一瞬间云散烟消。结束了,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朝颜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看着那个苍老的男人慢慢仰倒在自己面前,然后一点一点的失去生息。她已经看尽了太多生离死别,母亲、孩子、丈夫、朋友……她以为自己已经对生死漠然,甚至在得知夜飒要赐父亲死罪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触动。
这个抛弃了自己,让她恨了半生的父亲,看着他苍老狼狈的面孔,看到他临死前的绝望与歉疚,她纵然努力克制,却依旧落泪,只因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个有血亲维系的亲人也已经不在了。
朝颜走出天牢时,夜色已然深重。月华之下,有人长身玉立,遥遥望她。
如今负责查究楚仲宣一案的是他,他会出现在这里,也并不为怪。朝颜本欲避开,念及如今楚家一除,再过几日,他就将领兵返回边疆,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这样一想,终究微微颔首,芳辰便领着四下的守卫、闲杂人等退开。
朝颜在原地站定一刻,默默向他走近,却见他取了手巾出来,欲替她拭泪。
她反应极快,不着痕迹从他手中接了过来,&ldo;那日你手臂上的伤可有大碍?&rdo;
&ldo;只是皮外伤,不碍事。&rdo;他微笑,眼神仍落在她身上。&ldo;后日就要离京,再见也不知是何时,那药,也万万不要再吃了。&rdo;这般叮嘱了一阵,末了才缓声道:&ldo;但愿,你还记得之前的话。&rdo;
四目相对间,朝颜默然片刻,&ldo;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rdo;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ldo;没有他,便不会有今日的我。我可以算计他,可以谋算他的权利,但将来事成那一日,我决不会杀他,其他人也别想,连你也不可以。&rdo;
宇文晋磊盯着她看了一会,&ldo;为什么?&rdo;
&ldo;没有为什么。&rdo;
宇文晋磊默然,神色却并无半分诧异,仿佛是听到他早已预见的答案。纵然如此,心中到底还是有一丝莫名,是嫉妒,抑或是不甘?可能怎么办呢,只有遇到了才会知道,原来人的一生真的可以只为一个人。得到过最好的,其他的,就算是将就也始终比不得。
月色下,朝颜慢慢背过身,此时声音已经平静如初:&ldo;我出来得久会惹人生疑,这便走了,你自己保重。&rdo;
宇文晋磊负手独立,望着远处她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再也瞧不见。
周遭安静得诡异,只有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暗香提醒他方才的一切是真,宇文晋磊暗自思忖她的话,眼角余光分明瞥到远处墙角深处的阴影下有鬼祟人影飘忽闪过。
这皇城深宫,依旧魑魅横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楚家倒台,皇后被废,当下头两件悬而未决的事便是中宫皇后人选与择立皇位的继承人,朝臣分为两派,有人主张应从祖制立嫡皇子,有人揣摩着夜飒的心意立刻反对,只道二皇子乃废后所出,不宜立为储君,反倒莲贵嫔所出的皇长子最为适合。这个提议也立刻被人以莲贵嫔出身卑微为由反对,两派吵吵闹闹一阵,都争不出个所以然。前朝风起云涌,后宫也并不平静,夜飒终于下定决心不顾杨太后的反对将朝歌的一双儿女交由朝颜抚育,后宫妃嫔们心知肚明,如今的楚昭仪自然比不得莲贵嫔受宠,二皇子由她抚育,本就渺茫的立储机会如今更是堪忧,后宫前宫都在翘首企盼,最终夜飒择立的储君会是何人。
四月里,皇长子满一岁。不只杨太后,连夜飒也一直喜爱这个皇子,相比朝歌的一双儿女自出生后就遭冷遇,皇长子的周岁生辰变得犹为瞩目,宫中人事最擅逢迎,内务司揣摩着夜飒的心意,操办得格外热闹。
那日的麒麟殿难得热闹,连杨太后都都亲自前来,朝颜仅择了个不易引人注目的地方落座,尽量使自己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茉岚自然是今日家宴的主角,她向来谦逊,一身雅致得体的装扮,既不张扬,也不失了身份,微笑着从辱娘怀中抱过牙牙学语小皇子,这才款款落座于天子身侧。小皇子刚满一岁,年前才被夜飒赐名子成,如今正在学步的年纪,此时摇摇晃晃伸出小手抓着辱娘的衣襟,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杨太后抱起他逗弄一阵,又对身边侍从吩咐道:&ldo;哀家记得上回暹罗的上贡里有块玉锁很是别致,去取来给小皇子。&rdo;
茉岚忙起身道:&ldo;谢母后隆恩,只是他还小,母后日日赏这样多东西,简直是折煞他了。&rdo;
杨太后和颜悦色道:&ldo;哀家心里高兴,赏孙子几样物件有什么打紧的。倒是你,如今是做贵嫔的人,怎打扮如此素净寡淡,趁着大好年华,多妆扮妆扮。&rdo;
茉岚笑盈盈道:&ldo;母后风采一如当年,臣妾再如何打扮也哪里及得上您万一?&rdo;
太后摆手笑道:&ldo;老了老了,就你喜欢贫嘴,夸得哀家跟什么似的。&rdo;一侧的梁婕妤打趣笑道:&ldo;莲姐姐这般会说话,怪不得皇上和母后都如此喜爱。倒叫我们这些笨嘴拙舌的愈发无地自容了。&rdo;
茉岚笑嗔她一眼,不忘侧眸望向御座上的夜飒,他此时垂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茉岚看在眼底只是一笑,目光极快地移向自己怀中的小皇子,又抱着他同太后说笑了一回。
一堂人各怀心思地说笑不住,牙牙学语的小皇子格外淘气,逗得杨太后心情大好,连夜飒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意。太后身边的近侍翠姑姑见夜飒他母子二人言笑晏晏,陪着笑道:&ldo;太后您看,这小皇子笑起来的模样简直跟皇上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呢!&rdo;
夜飒懒懒听着,并不说什么,随意伸手逗弄小皇子一阵,那孩子甚是聪颖,一伸手就抓住他指上的碧玺扳指夺了过去,那扳指本是当年老江夏王弱冠行冠礼时穆宗亲赐,而后又给了夜飒,意义非同一般。茉岚见了忙去掰开小皇子的手,低声哄着道:&ldo;子成乖,这个可不能拿来玩,快还给父皇啊!&rdo;
任她如何哄劝,小皇子都死死攥着那玉扳指,撅着小嘴却怎么也不肯松手。杨太后见了不由微微一笑,对翠姑姑笑道:&ldo;你看啊,皇帝小时候生起气的模样也是喜欢像他这样皱着眉头,绷紧了下巴,看上心的东西,就一定得要到手,你不依他,就又哭又闹个不停。&rdo;
夜飒目光还留在小皇子身上,一副思索的模样,沉吟一刻便随口道:&ldo;一个扳指而已,他既喜欢,就给他好了。&rdo;
这话一说出口,在座所有人神色都变得认真起来,夜飒喜爱皇长子早不是什么旧闻,而这个扳指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杨太后一脸的欣然,茉岚脸上有抑不住的惊喜,其他妃嫔或是不屑,或是艳羡,惟有角落里的朝颜依旧面无表情,广袖下的手指却慢慢攥紧了掌心。
殿里四处掌了灯,照得满殿明晃晃的光亮。夜飒低头批阅,神情专注。茉岚陪在一旁,轻轻为他摇着扇子,见烛光暗了些,又亲自折身去剪了灯花。他此时随意抬头朝她笑一笑,烛火映着他的眼睛,映得那目光仿佛都柔和明洁了起来。
夜风习习,殿里四处掌了灯,照得满殿明晃晃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