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怀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痛心疾首。他怀念慈祥的母亲,怀念四个依恋他的弟弟,也怀念不听他忠言苦劝的父亲,还怀念起和大哥幼时的温情。不论如何,这些是他最亲最近的家人。可仇人却是皇帝,这血海深仇让他如何去报。
温怀听到长宁公主李园出家的消息,也是异常悲痛。他明白,既然李嗣源以李存勖的继承者自居,那就绝对不会给他的家人自由。如今自己又被列为叛逆,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可能。
两人相处虽然只有一年时间,但感情很深。最难得的是,两人之间竟如伯牙与钟子期,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温怀依然记得,两年前分别之时,李园对他说:“怀哥,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今生今世,李园只是你温家的人。”如果没有发生这场剧变,中原江山没有易主,这时二人已然成婚,正是琴瑟和谐的好时光。
温韬明白,李园选择出家,既是因为对现实绝望,也是不想被李嗣源赐婚,辜负了自己。想到李园的脉脉温情,温怀心中一阵剧痛,他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伸手捧住胸口。
温怀忽然摸到怀中的一块玉,这是他负气离开家,去往法门寺时,从蓝田山下所得。此玉极为翠碧,晶莹剔透、光泽温润,李商隐的那句“蓝田日暖玉生烟”,正是对它最好的描述。温怀得到这块玉之后,将它粗雕一番,成了一个杯口大的玉板。温怀原本计划,在跟李园成亲之后,雕一个玉佩送给她。
温怀找了个客栈住下来,已经来到这吴国境内,他暂时安全,就不用着急去金山寺了。温怀用了五天时间,不眠不休,耗费无数精力,雕出了一个龙凤相依的玉佩。这玉佩雕的极为精美,一龙一凤皆栩栩如生,其中倾注了温怀全部的爱和思念。
温怀找到一个常去中原的行脚商,托他将这块玉佩带到洛阳。那行脚商见这玉佩精美,面露贪婪之色。温怀见状道:“老兄,你不必贪图此物,只要你能把它送到洛阳,我必有重谢!”说完,掏出一两黄金交给了他。那行脚商道:“公子,恐怕这玉佩怎么也值三两黄金吧!你只给一两,是不是有点少了,就不怕我私吞吗?”
温怀笑道:“老兄,你要是真想私吞,就算我现在给你百两黄金,你也一样会私吞。这一两黄金只是订金,你把玉佩送到洛阳之后,交给长宁公主,她会再给你十两黄金。这就远超出玉佩的价值,所以我不担心你会私吞。对了,长宁公主如今已经出家为尼,你到了洛阳,得先好好打听一下。”
温怀说完,又交给行脚商一封书信,信封外写着“园妹见信请付黄金十两”。那行脚商看到信封上的字,分外高兴。他跑这一趟中原,来回半年多,恐怕也赚不到五两黄金。
于是,这行脚商连声道谢,然后日夜兼程的赶往洛阳。来到洛阳之后,他向人打听长宁公主,这才知道,她已经在永慈庵出家了。
这永慈庵位于洛阳东郊,本是唐朝永慈公主出家的地方,是第一个官办的尼姑庵。如今到了后唐,庵中却又迎来了一位长宁公主。永慈庵位于嵩山之上,与少林寺隔山相望,非常有名,于是这行脚商就来永慈庵找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出家之后,李嗣源感觉有愧与她,就派了两个宫女随她一同入庵。这两个宫女的主要任务,就是陪伴和照顾长宁公主,但也不乏监视之意。永慈庵的住持,亲自收长宁公主为徒,给她取了个法号叫了尘。
那行脚商来到庵中,说明了来意,拿出那封书信交给住持。住持让他先在外等候,然后派人去请了尘,问道:“了尘,外面有位从吴国来的商人,帮人带了一封信给你。”了尘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的字,浑身猛然一震。
住持忙问她:“了尘,你怎么了?”了尘摇摇头说:“师父,我没事。这封信,是一个失散很久的朋友所写。我一直担心他的安危,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师父!如今,我终于可以了却尘缘了。”
了尘虽然已经出家,但毕竟曾经贵为公主,十两黄金对她算不得什么。了尘取了黄金交给行脚商,行脚商这才掏出玉佩,对她说:“殿下,那位公子托我来此,主要是为了把这玉佩送给你。这是他亲手所雕。”
了尘回到房中,呆呆的盯着那块玉佩,仿佛那纠缠在一起的龙凤,就是她和温怀两人。过了一会儿,了尘想起了那封书信,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诗:“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最后四句,意思是:在天上愿为比翼双飞鸟,在地下愿为并生连理枝;即使是天长地久,也总会有尽头,但这失去你的遗憾,却将永远伴随着我。
看完之后,了尘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尘的一生很短暂,几年后她就病逝了。临终前,她把这块玉佩留给了侄女,并把这个玉佩所伴随的凄美爱情故事,也讲给了她。她的侄女又将这个故事和玉佩,一同代代相传下去,直到千年之后。
将玉佩托付给行脚商之后,温怀觉得自己尘缘已了,从此心中再无牵挂。他不想为了温家的血脉延续,就辜负李园的深情,去和别的女人成婚生子。温怀曾在法门寺中住了一年多,非常喜欢佛门之地的清净。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留恋之事,所以他便决定出家为僧。温怀按照父亲的安排,到金山寺来求见法海禅师。
如今,法海禅师已逾百岁,早就不问寺中俗务,住在一个山洞里清修。住持问清了温怀的来意后,告诉他法海禅师已经多年不见外人。温怀说:“我家先人曾与禅师有旧,劳烦大师去通报一下。就说是温阳之孙前来拜见,禅师必肯召见。”住持将信将疑,但看他言之凿凿,便亲自去洞中通报。
法海禅师长眉长须,一派庄严法相,像极了十八罗汉中的长眉尊者。自从三十年前,法海禅师卸下住持之位后,就搬进了这个洞中。这个洞位于金山寺西侧山边,是他重建金山寺前住过的。如今法海禅师重居于此,每日念经诵佛、参悟天机。
住持来洞中通报时,法海禅师正在轻敲木鱼,诵念楞伽经。住持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禀师祖,今日刚开寺门,外面便来了一位公子。他自称是温阳之孙,想要求见师祖。”
法海缓缓点了点头,继续念完了这一段经,然后叹道:“尘缘、陈缘、晨缘,唉!这就是缘啊!佛曰: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几十年前的旧事,原是应在今日!他确是故人之后,也与我大有机缘,你带他来见我吧!”
住持依命,将温怀带到了洞口,叮嘱他一番便离开了。温怀走进洞中,见到法海禅师,立刻恭敬的拜了下去。法海道:“施主请起,不必如此多礼。我虽然是出家之人,久居此洞,但对世事并非一无所知。你是耀州温韬之子吧,来此何事?”
温怀说:“中原皇帝李嗣源图谋关中,网罗罪名、滥用诡计、内外勾结,灭了我温家满门。恰好我在凤翔法门寺中居住,才躲过了这场大祸。如今李嗣源将温氏列为叛逆,中原各处,都贴出画像在缉拿我。我无路可逃,只能到吴国来,求庇于大师。还望大师慈悲,念在先祖的份上收留我。”
法海听完温怀的话,叹道:“施主!多年之前,你的曾祖父因为救我,命丧虎吻。此等大恩,不可不报。在你祖父温阳病故之前,我曾经送了一封书信给他。信中说,将来如果温家后人有难,可到金山寺来。当时我只是感怀乱世难安,想给你温家一个退路罢了。如今,你们温家竟然真的蒙难,真是世事难料啊!施主,不知道以后你有何打算?如果想做官,我可以推举你去吴越国,吴越国主钱镠与我有旧,他不会亏待与你。如果你不嫌佛寺枯燥,也可以尽管留在寺中,我必然护得你周全。”
温怀道:“多谢大师!我从无做官的念头,不想去那吴越国。如今我尘缘已了,再无丝毫牵挂,愿留在金山寺中清修。大师,我曾在法门寺中久住,很喜欢佛门的清净生活。如蒙大师不弃,请允我在寺中出家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