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见人走得远了,方拿起露生的手来问:&ldo;疼不疼?&rdo;
露生并不回头,&ldo;捆我的是你,现在问我疼不疼的也是你,左右都是你的主意,问我做什么?&rdo;
&ldo;鸦片难戒……他们也是怕你伤着自己。&rdo;世安见他不理,只好又倒了茶水,&ldo;喝点水吧。&rdo;
露生并不接他的茶,&ldo;你心里多嫌着我,何必再说。我是个男人,跟你只算逢场作戏,又是个戏子,自然般配不上你,还怕多一样抽大烟吗?&rdo;
世安恨他这样自贱,又不知从何解释,只捉住他手道:&ldo;露生……&rdo;
露生忽而转过脸来,定定看他,看了半日,脸上浮起惶然的笑,&ldo;现在没人,你怎不叫我玉姐儿?过去你只叫我玉姐儿。&rdo;
世安更觉怅惘。想起当年在得月台初见露生,他还在春华班里,只十三四岁,唱一出&ldo;寻梦&rdo;,满座惊艳,都赞他扮相绝美,口齿清亮,嗓子又好,将来必定是秦淮河上一等一的名角。
他也像丢了魂似的,一连三日包了春华班的场子,只他一人听。到得第三日,一场长生殿做完,春华班的张老娘便领着露生出来给他磕头。世安问,&ldo;是叫什么名字来着?&rdo;
&ldo;玉姐儿,白玉姐。&rdo;张老娘摸着脸道,&ldo;我这春华班净养些不争气的东西,只这一个凤凰,他又从小的多病多灾,取个女孩儿名压着,就叫开了。&rdo;
世安听了便笑,&ldo;十几岁的人了,还怕难养活吗?改个名字罢。&rdo;
张老娘笑道:&ldo;金大少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就求金大爷给我们玉姐儿赏个名字。&rdo;
世安看一看玉姐,玉姐伏在地上,却偷偷抬着脸,露出俏生生水濛濛的一对眼睛,那时得月台上清风白露,月满秦淮,世安微一沉吟道,&ldo;玉姐……玉姐……玉阶生白露‐‐就叫做白露生吧。&rdo;
未等张老娘说话,露生便干干脆脆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脆生生道:&ldo;露生谢过世安少爷!&rdo;
世安有些惊讶:&ldo;你知道我叫什么?&rdo;
露生向他嫣然一笑,&ldo;赐名的恩公,知音的恩客,前生有缘,自然知道。&rdo;
他脸上还扮着贵妃的模样,一头的珠光玉翠,遮不住横波妙目,熠熠生光,一楼的秦淮香风吹过,灯影摇红,映得露生脸上真好似贵妃醉酒,明艳无方。
‐‐现在想来,这名字取得实在不好,仿佛是带着不吉利‐‐白露侵罗袜,玉阶生愁怨,倒像把露生一辈子都咒进去了。可再怎么不吉利,白露生这名字,依旧穿云破月地唱响了秦淮两岸。
后来露生这十年,也像这名字一样,过得风光、绮艳、金娇玉贵,可是哀怨丛生。
名角都是捧出来的,露生有世安捧着,谁不艳羡,秦淮河上一时风头无两。起初那两年,他们倒也与一般的名伶恩客没什么区别,唱的自然越唱越红,听的也就乐在其中。张老娘到底没守住她的凤凰,露生一来二去唱得红了,世安也就把露生从春华班里接出来,独在榕庄街给他置了一套小宅‐‐这也没有什么,从南到北,全中国数不清的红伶都这么被捧着,金丝雀似的养着,大家也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可是露生偏偏就当做一回事。
&ldo;少爷接我出来,我也无以为报,这一辈子,这条命,就是你的了。&rdo;
那时露生在这小院里,对世安这么说着,笑吟吟看他。暮春的凌霄刚吐出花苞,千丝万缕绿里一星半点红,将绽未绽,像人的情意。
&ldo;说得春华班像火坑似的。&rdo;
&ldo;怎么不是火坑,&rdo;露生把袖子撩起来,&ldo;都是她打的。&rdo;
世安吃一惊,心疼地托起他的手,&ldo;怎么过去从不听你提起?&rdo;
露生含笑抬头,正对上世安的目光:&ldo;因为我知道少爷总要接我出来,这点苦算什么?不唱出个名堂,我也没脸跟你出来。&rdo;
世安不知如何答他,只觉得露生把这情分看得太重了些。要问他喜不喜欢露生?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可露生对他分明不止这一点喜欢的情意。
世安常恨自己当年见了露生,见了就再放不下,徒生许多怨恨。
是的,怨恨。世安总觉得自己半辈子,常在弄巧成拙。他想让露生活得高兴一些,可露生总在生气。
气什么?气他不告而别突然去了英国半年,气他在南京城里大张旗鼓地相亲,气他不许他抽大烟。
世安不知自己哪件事做得对,哪件事做得错,可他真没法忘记从上海回来,兴头头迈进门来,满屋怪异的香气,露生正卧在榻上,跟死了的张老娘一样,在抽大烟。
世安提着的礼物掉了一地,说不上是恨还是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露生倒向他笑了笑:&ldo;金大少爷,媳妇儿娶上了吗?今日贵步临贱地。&rdo;
世安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都是他害了露生,让露生这样自暴自弃。可他不明白露生究竟是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