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冬梅姐怎么样了?”因为他逃难时,姐姐也在逃亡。他在山里藏匿的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为姐姐的命运担忧。
“她好得很!你离家的那天晚上,她跳上了丰大哥的渔船,漂离了昆阳。现在他们早回来了,姐姐要你快点回去,她想早点见到你。”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难道送豆腐的地方更多了,忙不过来?”
“她工作忙不赢,哪有工夫送豆腐。”尤妈眉目舒展,显出十分得意的神色,“你的姐姐个个都懂事,有造化,如今我就担心你没出息。”
“来了,她忙不赢,难道她也是?”
“我哪里知道,你回去问她自己去。”
“那么,丰大哥怎么样了?他还擦不擦皮鞋?回去,你一定要给我买双皮鞋,让他给我好好擦一擦。因为他曾答应过我,我长大了,有出息,能穿上皮鞋,他一定给我把皮鞋擦得油光闪亮。妈妈,妈妈,你就给我买双皮鞋吧!”尤瑜搂着妈妈撒娇说。
“现在他不擦皮鞋了,听人说他当了什么‘领导’。你还想他为你擦皮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尤妈推开了他,得意地说。不过,她又大惑不解,自言自语,“这‘领导’,这‘领导’,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前,大家只听说有什么县长、乡长、保长,局长、科长,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领导’,听她这么一说,个个面面相觑。还是山羊胡子亲家曾经教过《三字经》,读过《三国演义》,知道的事情多,懂得的道理深,他沉思了片刻,眼珠子几转几转,翘了翘山羊胡子,点了点头,随即得意地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领导’‘领导’,出门为人领路,也就是带路的意思。如今北方人到南方做官,人地生疏,当然要个引路的人。丰大哥擦皮鞋,游走四方,昆阳哪个旮旯他不熟?要领路,他当然最合适。我想,现在他大概做了像过去为县长、局长包月、包年拉黄包车的车夫,或者是做了专为当官的服务的勤务兵。不过,他又会擦皮鞋,当官的当然更喜欢他。自古以来,皇帝老子爱太监,官老爷、官太太最爱勤务兵。你丰大哥这样会引路的勤务兵,当官的当然爱。你丰大哥今后一定有出息。”大家都定定地瞧着他,夸赞他是读书人,眼界就是和大家不一样。
尤妈在大女家才打住了一天,虽逢单日,有这百般禁忌的她,也带上几个糯米粑粑,一包油炸豆腐,天麻麻亮就起程了。自进了城,山里人进城返乡,牵线结队,笑语喧喧,大家压根儿忘记了长巷子还有恶鬼害人性命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妈今天也特别高兴。一双小脚像缝纫机针,走起路来快如风。连欢蹦乱跳、能追上兔子的尤瑜,也要收紧脚步,才能赶上。正当金灿灿的落日余辉撒满天的时候,他们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尤爸,闻声快步走出来,一把紧紧抱住儿子,仔细端详,热泪滚滚,不住地说:
“瑜伢子,你回来啦!瑜伢子,你真的回来啦,想死我啦!”好像比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还珍贵百倍的宝贝,失而复得,他紧紧地抱着,轻轻地抚摩,真怕他又一朝遁逝。尤瑜也搂着爸爸的脖子,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爸爸,弟弟回来了?”门外有人喊,尤瑜回头一看,原来是冬梅姐。两个月没见面,姐姐完全变了模样。她,全身草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帽上缀着颗红星,闪闪发亮;腰身紧紧地系根宽皮带,裹上黄色的裹腿,穿双解放鞋。要不是她的头发厚,两根粗辫子,帽子藏不住,帽舌下还有张熟悉的笑容可掬的女孩脸,他一定会误认为她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愣愣地望了一会儿,不禁大笑起来,狠狠地打了她一拳,说:
“哼哼!姐姐,你这副模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你笑什么?这是最令人羡慕的解放军服装!”冬梅顺手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弟弟的头上,眉飞色舞地说,“你去照照镜子,这模样要多威武,就多威武;要多英俊,就多英俊。在革命军队里,上至中央司令,下到普通士兵,清一色这种装束,潇潇洒洒,漂漂亮亮。有了这种装束,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不论你当官当兵,不论你是男是女,大家都骄傲地互称同志。你呀,要到这一步哇,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
尤瑜戴上军帽,昂首挺胸,甩手迈开大步,走了一圈,走到镜子前面。虽然他才过十六岁,可个子高过一般的成年人。他看了看闪耀的红星下的自己的颜面,觉得眉宇间透着英气,真有英姿勃勃的军人风采。他高兴得不得了,就赖着不还这顶帽子,油腔滑调地说:
“姐姐,你是革命同志,一心为人民。我是人民,你将这顶帽子,当作第一件礼物送给我。那么,我就不客气,愉快地收下了。”
冬梅反复向他说明,这是革命军人、革命干部的工作服,她没有权力送给别人。说他只有努力读书,学好本领,今后当了革命军人,才能得到。冬梅好说歹说,他也不把军帽还给她,并且十分生气地说:
“这么说,你已经参加了?过去你一切都瞒着我,看来你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我早参加了,但我怎么会不要弟弟呢?只是过去,我们在gd的眼皮下从事秘密工作,走漏了风声,让gd知道了,是要杀头的。长风同志就是因为被叛徒出卖而牺牲的。因此,我参加党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你。”冬梅狡黠而又自豪地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