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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第1页)

“嗨!老兄,现在休息了,你怎么还在做动作?”

这“嗨”的一声,如蓄水的堤坝的闸门关闭了,竹海回忆的潺潺流水,自然也被阻断了。原来上午学练气功已两个小时,现在大家停下来休息。他回过神来,环顾周围,大家或依墙傍柱,或坐在桌下架设的十字凳上,闲谈休息。可是气功大师却没有休息,他又在为走上舞台的人,发功治病,压根儿没瞧他一眼。看来二十多年的严酷岁月的无情的斧凿,已将自己摧毁得面目全非,已破碎了的“江山”,尤瑜已经不能复识。他也想走上舞台,与他诉说离情别绪,但他又想,这种过去曾浓于美酒、亲如兄弟的同窗情谊,穿过二十多年的漫长的风风雨雨的时空,早已变质变味!他曾是县太爷,自己却是阶下囚,“阳春雪白”与“下里巴人”,又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冒昧地求见,不只有谀媚之嫌,而且可能遭遇鄙弃的白眼。随即他又想到,他曾是昆阳鼎鼎有名的红旗书记,年未过半百,精力旺盛,即使退居第二线,也会驰骋于社会主义疆场,建功立业,怎么会沦为看破红尘的道士?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人,错把汴州当杭州,错将乌鸦作凤凰。于是,竹海便打消了前去与他叙谈的念头,与周围的人的攀谈起来。竹海虽然曾经是这块土地上,为众人瞩目的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迅速生长的白杨,但历经几十年的狂风暴雨的摧残,已形毁骨销,何况早已物是人非,谁还能复识他这棵枯木朽株。他无意与别人拉扯自己往日的风光,就向旁人打听气功大师的情况。

第二章晨兴忆梦(下)1追背影成了跟屁虫,还报复恶语中伤人2

大家告诉他,他原来是昆阳县委第一书记,他从乡长升到书记,他几十年来,一贯能为老百姓办实事,还说了一些抵制五风及文化大革命错误路线的很有风趣的故事。改革开放以后,他仍然担任昆阳县委第一书记。他雄心勃勃想把经济搞上去,几年之内,他搞了八大工程,可是调查研究不够,一哄而上,管理仍没有腐朽的脱离计划经济的窠臼,自己也就只能啃啮失败的苦果了。改革开放初期,各地与之类似的情况多得很,可别的地方的领导同志,比他聪明,对这种事,付之一笑曰“交学费”,尔后仍继续干着他们的“交学费”的工作。可他却实打实地引咎辞职。他说,小平同志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要尊重科学,尊重人才。自己不懂科学,不算人才,不能霸占茅坑不拉屎,也不能霸占茅坑拉狗屎,他只能让位于贤者,自己退居第二线。有个爱说笑话的长者,他像与尤瑜还有些交谊,把握了老书记的思想脉搏。他说老书记之所以这副打扮,是有他的难言之隐。退居第二线后,原来他想没有了书记的头衔,当名普通的干部,能深入人民群众之中,沉入社会底层,更能了解各地的真情实况,为新一届领导班子当好参谋。新的领导原来是他的部属,过去对他言听计从,步步紧跟,可是如今位置倒过来了,也落入了几千年来中国官场“人阔脸就变”的窠臼,他深怕老书记卷土重来,分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不容易才求得的权力美味中的一杯羹,因此对老书记也时时板起了卖牛肉的脸,似乎十分关心却又十分严肃地说,老书记,既然老了,退下来了,就好好颐养天年吧,又何必隔三夹四搞调研,下基层的干部多得很。从此,他就不便妄议朝政,再去淌过去被自己搅浑而别人再不让他淌的浑水呢。可是他又闲不住,于是就西上华山学气功,想为百姓强身健体作点贡献,于是他就有了这身道装打扮。

听了长者的话,他觉得过去的书记,今天的大师,行状相似,更加激活了他的追忆的水流。半个钟头的休息很快过去了,气功大师又宣布开始教练。阻碍竹海回忆的潺潺溪流的闸门又重新开启,汇入了刚才大家叙议的流水,竹海想象的湖海更加宽阔了。

在昆师,他与尤瑜交往那极为密切的一年多里,目睹耳闻的尤瑜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又像滔滔流水,穿过崇山峻岭,跳跃腾掷,千姿百态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尽管经过几十年的尘封雾掩,他那鲜活像蛟龙、鹰鸷如烈马、赤条条的如哪吒的影像,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深刻,那么鲜活。花就是花,刺就是刺;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直面人生,不施半点铅华,不以紫乱朱,更不以紫夺朱。他是刚刚堕地的呱呱婴儿,毫无雕饰的刚刚出水芙蓉。只觉得有实实在在的真,朴素无华的美,在现代虚假泛滥成灾的社会里,真是上穷碧落、下索黄泉而难以得到的瑰宝。他固然太野了点,但唯其野,才显出他非同凡响的直。他像野草,野火烧不尽;像劲松,冰雪压不弯。他敢于非己,当众脱裤子,把自己的丑陋隐私,向人昭示,这是许多英雄豪杰,主席总统都无法企及的。那些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偷鸡摸狗的势利小人,更是仰望而不能见其项背。在同学的一年多里,虽然他有许多的事他竹海看不惯,常常严厉批评他,但他还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朋友,对自己的某些成功,竟达到了盲目欣赏的程度。此刻,尤瑜在昆师的许多亦庄亦谐、亦野亦直、一时是非难辨故事,在竹海的记忆的长河里,又涌起了掀天的巨浪……

一九五二的夏天,尽管天天艳阳高照,可对尤瑜来说,却是一个个漆黑的漫长的冬夜。升学考试前,尤瑜没日没夜在书本中穿梭,无异于严冬降临,老鼠在地下盲目掘洞。考试时他糊里糊涂地走进考场,又糊里糊涂地在纸上涂鸦,然后又糊里糊涂地走出考场,然后钻进自己的蜗牛壳似的房间里、蚊帐内,长吁短叹。据说魏晋时的刘玲以天地为屋宇,以房屋为衣裳,那么他的屋宇内还有房间、蚊帐,无异于“棉袍”里还塞了“棉背心”,“棉背心”内又穿了“保暖衣”,简直是遇上零下五十度严寒的着装,比刘玲还富有想象力。窗外是这般明亮,可他眼前却一片漆黑;天气是这样的酷热,可他觉得寒彻肌骨;寰宇是如此空阔,可却无处藏匿他的孤身。他不敢挪出蜗牛壳半步,因为有太多的如霜似剑的目光刺向他。特别是怕池新荷那鄙夷不屑的眼神的寒光、利剑,如果刺向他,他心头就会滴血。以往他最爱在昆阳街头“数麻石”,可如今就怕与池新荷街头邂逅相遇,花岗岩的石板路上没有老鼠洞,他这七尺之躯不知往哪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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