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这二十多年的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特别是在那北风呼啸、霰雪打窗的冬夜漫长的北大荒,你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一个个电影镜头,一遍遍地在我脑际涌现。我长叹,我流泪,我发疯似地嚎叫,我的心如刀绞。有时我发疯似地呼喊,真想把我对你们的思念,把我生不如死的痛苦,一股脑告诉你们。可是,我不能,我怎么也不能这样做。我清楚地知道,在漫漫的长夜里,我是鼠疫,是霍乱,谁沾上我,谁就会被葬送掉。我死不足惜,又怎么能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呢?昨天回来,你们的情况,尚文告诉了我许多。洪鹢老师——我们的恩师,再生父母——的情况,他虽零零星星地说了些道听途说的事,但具体的情况如何,他是怎么弃世的?如今安葬在哪里?我仍旧不知道。作为他曾视为子侄的学生,不去坟前洒泪祭奠,那还算人吗?”竹海又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下,饱含眼泪,无限伤感地说,“进门的时候,厅堂里那幅《傲雪图》,震撼了我的心灵。开始,我认定,‘披肝沥胆气浩然’的傲雪青松,是你的孤傲的性格、不倦追求的精神的写照,觉得你是借此自砺。但后来联系青松孤傲、与曲竹的虔敬,又觉得你在悼亡。这么一想,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你是在悼念恩师。那雪压千重、劲干犹坚的青松,就是他老人家的形象的化身,就是他的高尚的灵魂的写真。但我不知傲雪青松旁的俊逸的幼松,又在悼念谁呢?”
“洪老师是你再造的恩师,又何尝不是我重生的父母呢?”仇虬长长地叹了口气,泫然泪下,无限哀伤地说,“人说乌鸦尚有反哺恩,可是,如今许多人连乌鸦也不如,是地地道道的猫头鹰。母亲一把屎,一泡尿,把他拉扯大了,他反过来要吃掉自己的母亲。我虽然不是猫头鹰,但也远不如乌鸦呀,当自己的父亲备受煎熬的时候,我为一己私利,畏首畏尾,不敢挺身而出,我真不是人,是畜牲。恩师落难以后,良心的利剑,时时刻刻似闪电般地向我袭来,逼得我无处逃遁,我只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化作《傲雪图》,敬献给恩师,算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纪念。这就是你说的‘悼亡’。不过,时间的流水,能洗去灵魂的污秽,后来,我决心打掉自身的懦弱、卑微,挺直腰杆,追蹑恩师的足迹,顶天立地做人。这样,这画也有自砺的意思。至于那棵幼松么?就是那个人们说的已经‘亡故’而又‘未亡’的人,那,那就是你!”
竹海进门的伊始,就觉得这幅画是悼念恩师,仇虬的解释是他意料中的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仇虬竟然将自己与恩师并列在一起来悼念。他滚滚的思潮,似十二级台风,刮起的排山倒海的巨浪。自尤瑜离开昆师以后,他与仇虬形影不离,如同恩爱夫妻。仇虬的频频敬酒,虽然不时割断了他回忆的丝缕,但追忆的长河流水的浪涛还是滚滚而来。此刻,恩师着力培养自己,与鼎力举荐仇虬的如烟往事,又历历呈现在竹海目前……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2洪鹢慧眼识英才,仇虬破格任教师1
一九五四年下半年,昆师购置了一套电子管收播设备。原来计划由物理教研室主任熊老师安装好,并培训办公室工作人员操作。熊老师是日本留学生,原来是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时期,大学内迁云南,熊老师不愿意远离家乡,就回昆师任教。一九五六年,高等教育大发展,他被调往省城一所大学任教,暑假中便走马上任了。高校也同时与昆师商调洪鹢老师,洪老师觉得自己五十挂零,孓然一身,没几年就要退休。在家乡,熟门熟路熟人多,学生待己如亲人,又何必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陌生人打交道,因此,他决计不去。熊老师临走时,向学校郑重推荐仇虬接替他的工作,并嘱托洪鹢老师,说仇虬是奇才,但目前他还是学生,论资排辈,李健人一定不肯破格录用。荐举仇虬的工作只有他能做好,因此,临行前,还特地恳求洪鹢老师务必力荐他。
其实,熊老师不说,洪老师也会力荐。因为仇虬不只是熊老师精心培育的人才,也是他着力培养并十分欣赏的奇才。他虽然没有直接担任教仇虬的课务,可单独为他授课的时间并不少,他对仇虬的了解,也许比熊老师还更多,印象更深刻。因为他们的初次见面,就很富有传奇性,戏剧性。
那是一九五四年五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久降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昆江水暴涨的壮观景象,吸引着来往如织的游客。洪鹢老师闲来无事,也信步登上了青龙亭的二楼。浑浊的江水汹涌而来,形如横冲直撞的狮虎,声似惊天动地的震雷。河面比平日至少扩宽了两倍,青龙亭对面的广阔的稻田,全被洪水吞没了,一片汪洋,北塔就像海上指引舰船航向的灯塔。那昆阳的十里长街的房屋,大多数水淹到了二楼以上,像一条斗得极度伤残、奄奄一息的长龙,地蜿蜒地浮在水面。洪水如疯狂的野兽,猛冲到青龙亭的壁立的积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溅起的水花,高达十几丈,如暴雨一般,溅向空中,洒落在青龙潭上。站在青龙亭上,恰似站在海潮如山的钱塘江畔。有人说,这水花是青龙暴怒时,吐出的唾沫。这种唾沫吐得老高,连在青龙亭二楼凭栏的洪鹢老师的白色衬衣,也留下了一些淡黄的斑点。青龙亭也似乎在剧烈摇晃,像一艘在海浪中颠簸的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