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进门时,公爵命人给他端上了一杯甜牛奶,就像他是个贵族小孩似的。但这远远无法抚平他的紧张。拜托,这可是公爵,美第奇殿下!他已经想好了,出门后,他就这样和伙伴炫耀,能进入美第奇宫的都是有爵位的老爷、戴红帽子的主教和公主,我比他们更幸运,我坐在了公爵的卧房里!
但他不明白公爵为什么在这时约见他。殿下身体抱恙,闭门不见来客,这是他在进门前听管家先生说的,当时他正在拒绝一名身着米兰军装的高个子男人。然而下一刻,他却向皮蒂礼貌地点了点头,说:“请跟我来,先生。”——真奇妙,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将他称作先生。
四月的佛罗伦萨,正是难得的好天气,椋鸟和山雀重新停回山毛榉枝头,享受难得的温软春光。室内却仍燃着壁炉,不时传来桃木开裂时的“噼啪”声。皮蒂的手心不停地淌汗,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不安。那位传闻中的大人物靠在扶手椅上,看上去有些疲惫,但仍然十分英俊,难怪那个在后厨烤面包的小丫头茱莉亚仍然没有放弃有朝一日成为公爵夫人的美梦。公爵穿着挺括的绣金天鹅绒大衣,膝上盖着一层薄毛毯,让人看着就觉得透不过气。他很少开口,只是静静地听少年汇报这些琐碎的小事,偶尔发出压抑的咳嗽声,仿佛稍加用力就会疼痛似的。皮蒂觉得自己可以说的内容实在乏善可陈,但他却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有几次,皮蒂觉得公爵的唇边露出了微笑。
“他真是个怪人,我没见过他这样的艺术家,”小学徒犹豫了片刻,继续说,“他教我拉丁文——这就算了,还有希腊文。多么稀奇古怪的文字!现在真的还有人会用它说话吗?”
他压低声音:“殿下,请原谅我,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一个阴谋。”
洛伦佐看向他。
“我听说,探子有自己加密信件的方法,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故意将字体反过来写,收信的人只有借助镜子才能读懂密信的意思,”皮蒂说,“我猜,他会不会也是想利用我传递密信?这种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十分安全,他在训练我传消息给他的主雇!他可能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但是您知道,我的忠诚是属于您的。”
他惊讶地看见洛伦佐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原来公爵笑起来时,面容是很柔和的,他想,一面不解地说:“难道不是吗?那他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呢?我又用不上。”
“会有用处的,孩子。”公爵笑够了,恢复了那种低而轻的声音,“只是你太小了,将来或许就会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唇边仍有笑意:“你对他作出了不公正的判断。他不是什么恶人。”
“那您为什么要我盯着他?”
公爵不说话了。
他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皮蒂,少年不敢与他对视,很快低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大人物的心思,真是难猜,他心想,我还是闭好嘴吧。
“你做得很好,”许久后,公爵温声说,“去找管家先生吧。”
皮蒂小声欢呼起来:他知道他将得到几枚零用钱。洛伦佐目送他的小密探离开房间,又低声咳了一声。女仆走进来,将冰冷的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洛伦佐闭上眼,向她道谢,她轻声叹息,同时惊讶地发现,公爵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许多了。
在阁楼窗前枯坐了两日后,乔万尼来到美第奇宫门前。守在原地和来到这里对他来说都并非易事,前者相较之下更为困难。他的猜测使他陷入恐慌,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皮蒂留意到他的老师这几日频繁的走神,这对往日的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乔万尼将许多时间用在观察进入宫门的人身上,他们中的许多人提着木箱来回出入,神色紧绷,长跑上的纹饰显示他们来自药剂师协会。城内开始流传公爵病重的风声,说他的身体在一日日恶化;但很快又有所谓的“公爵侍从”澄清殿下不过是在休息,很快会在下一个公共庆典上和民众见面。乔万尼并不信赖他们的说辞,洛伦佐的健康状况攸关整个城市的政局,他们当然不会轻易使民心动荡。
而他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年迈的管家接待了他。他看见乔万尼的脸,先是一怔,随后摇了摇头。管家在美第奇宫服务了近四十年,仍记得这位在当年颇受重视的年轻人,摇头的原因是因为公爵早已不再召见任何一人。乔万尼请他至少向公爵传达他的请求,他叹息着转身上楼,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惊讶神情。他说:“公爵请您上去。”
“但是,他同时请您谅解,”管家说,“殿下的情况……不太好。我恐怕他只能躺卧着与您见面。”
他心里一沉:“是疫病?”
“疫病,热症,或是肺炎,医师们不能确定。”管家摇了摇头,“我们都祈祷殿下只是劳累过度,他太久没有休息了……我们到了。”
两名医师正从门内出来,向管家做了个手势。路过他们时,乔万尼看见他们手中的碗里有一条吸足了血的水蛭,几乎接近深红色。这让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门前,一个幼童正抱着女仆的手臂哀求:“就连我也不行吗?”他看上去就要哭了,“我不能进去看看他吗?”
不行,女仆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他。孩童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却已十分听话,没有再吵闹,只是抽噎着点了点头。乔万尼凝视着他,心脏骤然一痛。谁都知道,美第奇宫中的幼儿只有一位,小朱利奥·德·美第奇,未来的公爵,洛伦佐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