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唤着神名,把苹果弃在枝上,
这是因为你已远去,就连这松柏、
清泉和果树都在呼唤着你。
我又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无法找到能护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这一篇。牧人之间的歌谣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顾倾听洛伦佐的呼吸,听着这轻柔的气声逐渐稳定,洛伦佐侧对着他,眼睫不再发颤,像是睡熟了。
乔万尼顿了顿。随后,他翻开下一页,放缓了声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鱼群遗在岸上;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没有再念下去。
洛伦佐安静地沉睡着,并未对他的停止作出反应。于是乔万尼熄灭蜡烛,将被褥提上他的肩头。像是受了惊扰,黑暗中,洛伦佐开阖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模糊的音节。乔万尼俯下身,猜测他是在呼唤朱利奥。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内。乔万尼凝视着他,发现自己的渴望远远超过他曾以为的。当洛伦佐真切地躺在他身边,停滞多年的洪流开始涌动,他想象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洛伦佐的额头,眉骨,脸颊,而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
指尖接触到洛伦佐的瞬间,他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或许是因为满足,或许只是因为等待已太长太久。
“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
他无声地、轻缓地抚摸着洛伦佐的脸颊,听见胸腔中僵冷的心脏苏生的声音,如同抽枝的花树。长久以来的焦渴被终止了,愧疚和喜悦同时在心间弥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诗。我的心也……
怎么可能忘记,他心想,我从未忘记。
他的手停在洛伦佐脸侧。洛伦佐不安地动了动,脸颊偎入他的手心。轻轻地,他的嘴唇擦在乔万尼手腕边,他听见洛伦佐再次呼唤了那个名字,仍是那个含混的音节。
——这次他听清了。
“乔。”洛伦佐低喃着。
室内一时只余一人的呼吸。他看着洛伦佐,凝固般静止着。洛伦佐将脸缩回被单中,不再动了。他感到自己在难以抑制地轻轻发抖。床边的圣母仍神情慈蔼,橱柜中的圣物默默无言,上方,苦像悲怜地俯视他,如同目送羊羔滑入深渊。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感到信仰曾带来的桎梏。
他抬起手,虔诚地亲吻了自己的掌心,那是洛伦佐的嘴唇曾擦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引文均出自维吉尔《牧歌》,翻译参考了杨宪益的译本。最后的那一句是“我的心也无法忘记那人的容颜”。
朱利奥的英文是giulio,而乔万尼是giovanni。
第26章五
洛伦佐在不久后再度发起高热。他蜷缩在被褥中,呼吸短而急,像濒死的动物那样微微抽搐。女仆与医师匆匆地赶进来,礼貌而强硬地请乔万尼离开。交握的双手被迫松开,直到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洛伦佐手上那三个水蛭留下的血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朱漆般鲜明。他伫立在门前,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朱利亚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请他与家族成员们共进晚餐。
“我们会一起为他祈祷。”年轻的美第奇说。
“他这样多久了?”
“您是指什么?异常的发热?”朱利亚诺说,“回来的十天中,从未停止。”
乔万尼默然不语。
“您的卧室也已经整理好了,还是原来那一间。”稍顿,朱利亚诺说,“我希望您能留下来——至少在这段时间内。”
乔万尼看向他:“这样是否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您知道,您一直是家族的朋友。”朱利亚诺说,“或者,就将这当作我的请求。我想……他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他们来到二楼。熟悉的房门前,朱利亚诺示意他张开手,一把铜钥匙落在他手心。它看起来就像定格在了五年前,靛蓝色的丝绒窗帘,摆放着石雕与木刻的架柜,家具、摆设,甚至是熟悉的松木气味都和从前毫无二致。他直觉不曾有任何人在他离去后使用过这间房间。
乔万尼看向朱利亚诺,那双与洛伦佐十分相似的蓝眼睛也正望着他,短暂地露出了笑意。
宴厅仍大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惟有天花板新近被漆成了深蓝色,金色和银色的马赛克镶嵌在四角上,如同古代庙宇的穹顶。或许是因为洛伦佐的病情,在场廷臣们的脸上均蒙着一层阴影,几乎没有笑容。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乔万尼,另一些人则向他颔首致意。波利齐亚诺在长桌的一边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女仆为他们布上酒杯和餐刀,蜂蜜、干酪和炖鹿肉的香气在人群间弥漫。波利齐亚向他询问洛伦佐的情况,闭上眼摇了摇头,随即将话题转向学园的雕像,在听到“珀尔修斯与美杜莎”后笑了起来。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用餐刀在银盘的边缘轻轻敲了敲:“果然,只有你总能准确地命中他喜欢的故事——顺便一提,你是第一位以神话作为那座雕像主题的雕塑家。”
在他之前,许多人已曾为那个位置上的雕塑殚精竭虑。公共建筑中大型雕塑的制作在佛罗伦萨往往要经过匠人们的竞标,有意承担这桩订单的作坊会将制作好的蜡模送到评选者面前,让他们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件。乔万尼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们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