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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面子的重要性也就在这里：没有面子，就无法&ldo;面对&rdo;。你不给别人面子，别人就会&ldo;对不起&rdo;；自己没有面子，别人就会&ldo;看不起&rdo;。&ldo;看不起&rdo;和&ldo;对不起&rdo;，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ldo;对不起&rdo;是谦辞，本质上还是&ldo;对得起&rdo;：至少是希望可以&ldo;面对&rdo;。&ldo;看不起&rdo;却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根本就&ldo;不放在眼里&rdo;，哪里还有什么&ldo;对不对&rdo;可言？

所以，一个人，尤其是先前曾经被人&ldo;看不起&rdo;的，一旦有了&ldo;脸面&rdo;，便会迫不及待地想要人&ldo;看&rdo;。当年，项羽灭了秦王朝时，尽管天下未定，强敌在前，还是心急火燎地要回老家去，道是富贵而不还乡，岂非穿着漂亮衣服在夜里行走（衣锦夜行）？这也是人之常情。就连阿q，进城做贼小小地&ldo;发&rdo;了一下，也要在未庄的酒店里&ldo;摆阔&rdo;，掏出钱来，&ldo;满把都是铜的银的&rdo;。难怪曹操要派雍州人张既出任雍州制史，唐高祖李渊也要拜秦州人姜谟为秦州刺史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衣锦还乡，古人所尚，现在让你回老家当官，算是穿上漂亮衣服在大白天行走了吧？

不过，这种要面子的办法，也未必高明。因为说不定老家的乡亲中会冒出一个愣头青来，当街喝道：这不是俺村上的红头阿三吗？他八岁时还尿炕呢！这就会大煞风景。更何况，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器晚成，真正有面子的人，并用不着&ldo;摆谱&rdo;。相反，只有唯恐别人&ldo;看不起&rdo;的，才会架子端得十足，到处耀武扬威。所以，项羽军巾有人听了楚霸王那番高论以后，便讥笑说他是&ldo;沐猴而冠&rdo;。是啊，你看现如今那些牛逼哄哄的家伙们，是不是有一种大猕猴戴高帽子的感觉？

然而，&ldo;沐猴而冠&rdo;也好，&ldo;衣锦昼行&rdo;也好，都不过是方法问题，水平问题，原则却只有一个：每个人都要有面子。无论你贵为天子，或贱若糙民，都一样。

正文第三章面子二面子丢失之后

赔偿之法

死要面子，并不是说说玩的。

面子少说也比身体重要。事实上中国人为了面子，向来就不在乎&ldo;身受其害&rdo;。比方说，贸然地到别人家里做客，正巧人家在吃饭，尽管主人再三邀请你&ldo;一起随便吃点&rdo;，但为面子故，明明自己饥肠辘辘，也得婉辞，并坚持声明自己&ldo;刚刚吃过&rdo;。此即脸面重于身体之明证。因为身体受点损失，不过&ldo;皮肉之苦&rdo;；面子受了损失，那可是&ldo;心灵的创伤&rdo;。

当然，丧失面子，倒不一定即等于丧失性命，但伤人面子，却也至少也不下于折人胳膊断人腿。因此，一旦发生&ldo;侵面&rdo;事件，其严重性绝不亚于&ldo;人身伤害&rdo;。这时，被伤害的一方便一定会要求得到偿还，‐‐或是由伤害者自动进行赔偿，或是南被伤害者自己设法得到补偿。反正是，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伤了面子当然也得赔面子。

对方自动进行赔偿，一般是出现在这种情况下：伤害乃是无意，而伤害的程度又不大。这时，如立即认赔，多半也都能化解矛盾，不致酿成大祸。通常的办法，是用自动降格的办法表示歉意，声称自己面子太小，没有资格和对方&ldo;相对&rdo;，‐‐&ldo;对不起&rdo;。这样&ldo;一损对一损&rdo;，也就两下里扯平了。如果对方面子原本就大，双方原本就&ldo;对不起&rdo;，那就只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ldo;不是人&rdo;，&ldo;狗眼看人低&rdo;，&ldo;有眼不识泰山&rdo;等等。总之是以贬损自己，来变相地或直接地抬高对方，以此作为赔偿。这些办法之所以行之有效，是因为一个人的面子正如这个人本身，并不能独立地存在，而只能存在于一定的人际关系之中。当两个人&ldo;面对面&rdo;时，一方面子的亏损，即等于另一方面子的增益。此方的亏损越大，则另方的进账也越多。自己亏了自己，也就等于赔了对方。

不过，这种赔偿办法，一般只用于平辈之间，或卑者对尊者。尊者对卑者说话，有时也会故意贬损自己，比如哥哥对弟弟自称&ldo;愚兄&rdo;，长官对下属自称&ldo;学生&rdo;，国君对大臣自称&ldo;寡人&rdo;（意味寡德之人）等。但这往往是表示谦虚，笼络人心，并非赔礼道歉。

尊者是不能当真贬损自己的。他的赔偿办法，只能是设法给对方一个更大的面子。比如《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写贾母因贾赦要强娶鸳鸯而&ldo;气得浑身打颤&rdo;，一肚子火发在正巧在旁的王夫人身上。王夫人与此事并无关联，贾母无端怪她，话说得又重，又是当着众人的面，她在众人之中又是地位最高的，自然很没有面子。及至探春提醒：&ldo;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rdo;贾母这才发现，错怪了王夫人。不但伤了王夫人的面子，对于&ldo;一贯英明&rdo;的自己而言，也是没有面子的。于是便先对薛姨妈（王夫人之妹）说：&ldo;可是我老糊涂了&rdo;，算是认错；又说：&ldo;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rdo;，实则进一步认错；又批评宝玉（王夫人之子）说：&ldo;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看着你娘受委屈了&rdo;，这就已带赔礼性质；最后又要宝玉&ldo;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rdo;，这就已是赔罪了。这一下，王夫人自然捞足了面子，忙笑着拉起宝玉来：&ldo;断乎使不得，难道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rdo;

显然，这里的症结是：贾母不能向王夫人赔不是（贾母既放不下这个身份，王夫人也消受不起），而王夫人丢失的面子又只能由贾母帮她找回来。于是才有这么多拐弯抹角。薛姨妈在血缘上是王夫人的妹妹，在身份上又是亲戚，所以先拿她做转弯的契机，面子就比较好看；宝玉是王夫人的儿子，贾母的孙子，辈分最低而血缘最亲，拿他作替罪羊，既不伤面子，又不伤感情，赔偿了王夫人，自己却并不亏本。贾母的这个算盘，实在打得很精。但贾母却兴犹未尽，还要扳本，于是又批评凤姐（王夫人之侄女兼儿媳）说：&ldo;凤姐儿也不提我！&rdo;那凤姐也是面子专家，居然一口咬定：&ldo;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rdo;理由是：&ldo;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rdo;其实，贾母的&ldo;不是&rdo;，是错怪了人；凤姐的&ldo;不是&rdo;，则是没有提醒。但贾母的&ldo;不是&rdo;，是不能深究的；凤姐的&ldo;不是&rdo;，则又是冤枉的。以凤姐的身份地位，怎么能提醒？而贾母的错误，又怎么能揭发？凤姐既不能喊冤（会扫了贾母的面子），又不能认账（原本没有错误），只好胡搅蛮缠。然而效果却极好。不但贾母赚足了面子，连众人也都&ldo;笑起来了&rdo;。大家都有不是，大家又都有面子。倘若不是碰上这群面子精，哪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要玩这种&ldo;面子游戏&rdo;，也得大家都有眼色，懂得&ldo;游戏规则&rdo;才行。比如贾母要宝玉跪下替她赔罪时，王夫人就较不得真。一较真，就麻烦了：你犯的错误，凭什么要我儿子来认账？同样，当一个人对我们说&ldo;对不起&rdo;时，我们也不能当真去丈量一下，看看他的面子到底有多大，和我们的面子是&ldo;对得起&rdo;还是&ldo;对不起&rdo;。实际上，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ldo;对不起&rdo;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面子当真就比对方小。当真比对方小，说&ldo;对不起&rdo;就没意义了。所以，说&ldo;对不起&rdo;，并不吃亏，至少也能确证自己的面子其实并不太小。相反，如果说了&ldo;对不起&rdo;，对方还不依不饶，则冲突就会升级。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并不承认大家面子一样大。你&ldo;不仁&rdo;，那就休怪我&ldo;不义&rdo;。你既然不肯承认我说&ldo;对不起&rdo;是谦虚，是客气，是自贬，是给你面子，那就只好去证明你的面子原本就和我不一个量级，我对你的伤害原本就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