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临秘境》中有一幅黑喇嘛的标准像。我盯住这个不甚清晰的老照片,看了半天。这是取自哈士纶的《蒙古的人和神》一书,哈士纶在书中没有说明这照片的来历,在原书上照片还附有两行字:&ldo;诺音喇嘛&rdo;&ldo;任籍甘肃安西&rdo;。诺音,就是诺颜,也就是王爷之意。在民国期间,马鬃山归属于安西。这照片曾在不同的书籍中出现,但是我以为《蒙古的人和神》是它的源头,有这两行汉字则说明,它的更早的出处,应该是汉文文献。在相片上,黑喇嘛手持一支步枪,站立在旷野。他的头与一般人比较,要高大得多,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这无疑是他刚刚在马鬃山立足时留下的。相片的背景不清,在目前的灯光下,几乎模糊一片。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马上要&ldo;相逢&rdo;。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考察团的成员靳大成走进来。他望着我,愣了一下,说:&ldo;走,杨镰,你反正不想睡,咱们聊聊。&rdo;他显然在微醺中。回宾馆后,一些年轻人又找地方放松去了,其中也有他。这时,与靳大成同屋的团员赵稀方也进来,说:&ldo;大成,走,回房间休息。明天要上路。&rdo;靳大成迟疑了一下,说:&ldo;好,回房间。&rdo;
道过别,他们走了。‐‐一切是那样的恰到好处,就连酒也喝得分寸感十足。
10月2日,9点30,我们的车队自达来库布镇动身,前往肃北马鬃山。
我们走的是七八十年前欧文&iddot;拉铁摩尔走过的路。他将这条路叫做&ldo;小道&rdo;,这是与酒泉到哈密的官道‐‐大道‐‐相比而言的。这一段,是此行最坎坷的行程。谁也不知路在哪里,往西方走就是了。好在方向还是十分清楚的。
关于路上的情况,我原来计划照自己的笔记写,但一再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
我不打算批评谁,我没有这样的思想高度。其实,我是个又宽容又苛刻的人。我宽容人的缺点,但我不能容忍当面说谎,因为这往往是一切隐患的爆发点。在西部,我不会在意各式各样的不同意见,但我不能忍受&ldo;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rdo;的哪怕最微小的流露。野外的随意活动空间很大,可野外的个人感情空间很小。至今我还为没有更善待向导感到不安。他完全是尽义务,拒绝接受任何报酬。实际他没有必要尽这个义务。这正是在&ldo;十一黄金周&rdo;,他完全可以与家人团聚,与亲友小酌,犯不上陪我们来这大戈壁上受罪。在途中午餐时,有人责问向导:&ldo;你认识路吗?&rdo;我霍然回过身反问:&ldo;你,认识吗?&rdo;当然不认识。&ldo;那就得了。动身吧。&rdo;
我们不能在路上争执。这是野外生活的&ldo;法则&rdo;。
我们是走在一条离开人们视野已经七八十年的&ldo;被遗忘的&rdo;古道上,我们是在作一次战胜&ldo;非典&rdo;的野外实地考察,我们要通过自己经历的艰难坎坷感受西部文明。我们不是走马观花,花实际就开放在心中。
途中,没有见到过任何一截现成的道路,在旷野上,却有骆驼的尸骨指明走向。骆驼死去时间已经不短了,白花花的骨骼有一半埋在了土里。我不禁想起了一首诗,其中写道:树倒下了还是那棵树,人倒下了便不再是原来的人。
一路,李总给了我必要的支持。李总在酒泉与嘉峪关有自己的企业,工作相当忙。但他坚持在酒泉加入了我们的考察团。他的车是我们车队的&ldo;头车&rdo;,也是我们车队气氛最正常的小组。车是他自己开的,而这辆车则是他用自己的车临时与朋友交换来用的。
戈壁上,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谁也说不清离目的地马鬃山镇还有多远,甚至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还到得了马鬃山。手记没有信号。地图成了遥远的记忆。最后一次途中休息时,靳大成说:&ldo;到不了马鬃山也没关系。这样好的天气,在野外露营多有诗意!&rdo;听他这样说,我笑了。这是一路上难得的开心一笑。为此,至今我还感谢靳大成的无形支持。可我马上有紧张起来。露营?我在野外露过无数次营。可这次不行,没有露营的思想准备,更没有必要的设备。
今晚一定要到达马鬃山。
我看了看表。8点了。10点钟还见不到归宿,就必须露营。因为与冒着彻底迷失路径的摸黑半夜找路相比,篝火、露营是更好的选择。在&ldo;塔克拉玛干的肚脐&rdo;喀拉墩、在&ldo;伊比利斯(魔鬼)出没&rdo;的小河,以及在沙雅的阿克塔利亚(远河)、且末南山的昆其布拉克牧场的几次教训,我记忆犹新,一想起这些就头皮发麻。
终于,在浓重夜幕中出现了灯光。路边有一组组巨大的&ldo;林木&rdo;,在林木的&ldo;树梢&rdo;,长剑一般的&ldo;树叶&rdo;在随风挥舞。那就是马鬃山的&ldo;标志&rdo;‐‐风力发电的机组。远处那一片灯光尽管算不上辉煌,可含有暖意。
《黑戈壁》六(6)
这时,已经是2003年10月2日夜里10点。这一刻将长久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ldo;活了过来&rdo;‐‐肃北马鬃山镇到了。那儿不但有宿营之处、开水热饭,而且有&ldo;公婆泉&rdo;与&ldo;碉堡山&rdo;!
……我回忆起1982年考上社科院后乘坐70次列车返回北京的旅途。当列车即将走出河西走廊时,同车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一个人凝视着车窗外漆黑的夜幕。突然,在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灯火,那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小山村。望着灯火,我萌生了这样一个错觉,我是这个无名村落的&ldo;漏夜归人&rdo;。一种奇异的失落感使我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我想到,如果我有两次、三次生命,我会在每一个曾经落脚的地方生活几年,结识各式各样的朋友,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与他们分享喜怒哀乐,与他们分担艰难困苦。可我最想知道的是:此刻会不会有人在想着我、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