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纸袋里东西真不少,她将内容物兜底倒出来,零零碎碎摊满了半个桌面。一枚狼牙臂章,十几个样式各异的子弹壳,一把军刀,两枚勋章和绶带,红色封面的党员证,绿色封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证,一本旧册子,还有一沓厚厚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单人的、合影的,近景、远景,应有尽有,每张照片后面都写着日期。翻过一张年代最久远的黑白证件照,季晓鸥便与身着军装的少年严谨迎面相遇。
十八岁的严谨,穿着一身因簇新而显得僵硬的军装,眉眼的轮廓比现在青涩得多。为显得少年老成他故意皱起眉头,但那双严肃凝视着镜头的眼睛,黑白分明间掩饰不住少年人特有的柔软与纯真。一丝绷不住的笑意从他的唇角眉梢流露出来,那是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对一个新奇未知的世界流露出的欣喜和期待。
循着照片日期的顺序一张张看过去,穿着迷彩服训练的严谨,格斗场上戴着拳击手套的严谨,平端着狙击步枪的严谨,脸上涂抹着油彩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严谨,主席台上正在敬礼的严谨……一点儿一点儿的,他眉目中那点儿属于少年的青涩渐渐褪去,眼神一天天变得冷峻而坚毅,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
把几十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季晓鸥的内心被深深地震动。从活泼的少年到沉静的狙击手,这种变化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之后的蜕变,如真金经过高温,能熔的都熔了,熔不了的便成了永远的底色。而这段她无缘参与的青春岁月,竟以数个凝固的瞬间邀请她做了成长的见证。
她对着这一桌子的青春,愣了好久。等她抬起头,再重新端详严谨的办公室,感受已与刚进来时完全不同,一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从水底浮了上来。泛着黄铜色泽的别致笔筒,原来是由炮弹皮改制。而这个绿色的保险箱,根本就是个被淘汰的军品。她想起严谨在城里的房子,完全现代风格的装修与家具,只能看到房主对奢侈细节的追求,却看不出过往军旅生涯的任何痕迹。谁也没有想到,他竟在这里,用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保险箱,锁住了一个关于往日和青春的旧梦。
要到这个时候,季晓鸥才敢打开那本旧册子。册子并不厚,十几页纸,由各种质地、大小参差的纸张合订而成。她随便翻开一页,这是一张包装用的牛皮纸,曾被揉得皱巴巴的,又被人细心抚平,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写着几段话,笔迹潦草,有些字要连蒙带猜才能顺着读下去。
1999年5月17日晴风速偏东1~2级
第74章
判断失误,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里如今已经没有小c的任何痕迹,就像他从没有来过这里。我看见他们取走小c的被褥与杂物,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看见他们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会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在这里,不管怎么走的,家属永远只会知道四个字:因公牺牲。烈士称号?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有,要看运气。小c不是第一个。来与去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恒。
小c说过,狙击手最帅的时候,并不是开枪射击的一刹那,而是专注装配一把枪的时候。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装了卸,卸了装,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给了我一包烟,他说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从小c的牺牲里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当初就是老l告诉我,做一个狙击手,不仅手稳,还要心稳,一定要学会忍受,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你的焦虑。但事实是我无法解脱,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它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听,痛苦还是能够随时扎进心里,像钉子一样。
季晓鸥正看得出神,忽听到办公室外面起了喧哗之声。接着有人敲门,敲得急促而慌张。她赶紧把册子塞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再锁好保险箱,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才带她来办公室的楼面经理。
&ldo;季……季姐……&rdo;他的制服前襟湿淋淋的,头发上还在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可疑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葡萄酒味,&ldo;有人……有人要见你。&rdo;
&ldo;见我?什么人?&rdo;
&ldo;小……小……小美人……&rdo;
季晓鸥只知道经营一个饭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杂而琐碎,可没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还包括和真正的黑社会打交道。走进二层那间最昂贵最华丽的包间之前,她两条腿有点儿发软。
&ldo;你们以前碰见过这种事吗?&rdo;她问楼面经理。
&ldo;碰见过。&rdo;
&ldo;你们严老板怎么处理的?&rdo;
&ldo;死磕。&rdo;
&ldo;什么?&rdo;
&ldo;老板说过,光脚的不会怕穿鞋的,要是你什么都不在乎,对方就要在乎了。跟他们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条路,不然就没完没了。&rdo;
季晓鸥吁了口气,只记住了&ldo;死磕&rdo;这两个字。据说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蛮不讲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试试。
&ldo;小美人&rdo;依旧是中学教师的打扮,半新不旧的中式外套,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态度与姿势。他正背对着包间门,背着手欣赏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和严谨办公室里挂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业家的合影及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