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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1页）

我爹说：&ldo;谁要我就卖给谁。你们要了我也卖给你们呀。&rdo;

说着这样的话，爹就回家取出一个大的牛皮纸袋来，从那袋里取出了他的工作证。是他在县热病委员会当了副主任的工作证。取出了很多文件来，有县委、县政府的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还有市里和省里盖了印的红头大文件。省里的两份文件一份的标题是：《关于预防乡村热病即艾滋病传播扩散的紧急通知》，文件的后边盖的印是省委和省政府的大圆印。另一个的标题是：《关于低价照顾热病患者购买棺材落实安葬后事的通知》，文件后边盖的是省热病委员会的大圆印。市里和县里的，都是关于转发上级通知的通知，通知的后边盖的都是市里和县上热病委员会章。爹把那文件给根柱和跃进们看了看。看完了，爹就问他们：

&ldo;你们俩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吧？&rdo;

他们相互看了看，默认着。

爹便笑了笑：&ldo;我是县上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县卖给热病患者棺材和病号照顾的事。&rdo;

我爹说：&ldo;你们前一段从乡里领来的病人照顾款和每个病人的十斤大米、十斤面，都是我批给丁庄的，你们没见我在那批文上签的字？&rdo;

我爹说：&ldo;文件规定卖给病人的照顾棺每口不能低于二百块，可我是丁庄人，我私自当家你们谁要了，每口一百八十块。眼下你们谁要报上来，我明天就派人把棺材送进庄。&rdo;

日头已经西沉了。初春的落日中，有股暖香味，从田野的哪儿飘过来，在庄里街上淡淡着走，淡淡地散。爹问着贾根柱和丁跃进，看着门前一片的热病们，因为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和立在主席台上一模样。问着话，看着庄里人的脸，爹又大声说：

&ldo;其实这棺材不便宜，你们要自己做了也是这个价，要便宜我能不早些让你们买？&rdo;

我爹说：&ldo;我兄弟想买我就没让他买，木头都不干，用不了几天棺材fèng宽得和指头一样粗。&rdo;说：&ldo;买这棺材还不如买棵树，自己想要啥样的棺材就做成啥样儿。&rdo;

我爹说：&ldo;都是同庄同邻的，用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闹。要比谁厉害，你们是丁庄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你们说到底谁厉害？到底谁该听谁的？要是说到吵架和打架，我一个消息传到上边去，连上边的警察和公安都会来，可那样我丁辉还算是丁庄人了吗？我还是人吗？&rdo;

不再说啥了。

都没啥可说了。

也就都从我家门口撤着走，往学校里边走。落日已经沉得和一饼红铅样。红，也还重，从天上坠着往下落。从胡同口望出去，西边平原的边地上，烧着了一片儿火，似乎还有火的劈啪声，像烧了柏树林的着火声。

又一夜，睡了时，都睡了，学校像死了，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一白天，天晴得透过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蓝色，不见底的悬着的蓝。可待夜深了，天却阴下来。沉沉的阴，如挖开墓里的cháo阴样。学校里的静，井深似的静，连半空流云的声息都可听到的静。

都睡了。

爷睡了。

有人敲了窗。学校的铁门早就不锁了，根柱和跃进收走了门钥匙，那门也就不锁了。半夜总是有人进出着，门就不锁了。所以不用唤开那铁门，人就可以从外边进来直到爷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着鼓。

也就有人来敲了。

&ldo;谁？&rdo;爷问到。

敲的人，气喘喘着说：&ldo;我‐‐丁老师，你开一下门。&rdo;

门开了，是赵德全站在门口上。几天不见他人已经没有原型儿，瘦得除了骨头没了肉。脸上没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着那发黑、发青的皮。有许多干结的疮痘的皮。眼窝深得如两个被人挖过土的坑。这一会，爷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气了，不是脸上没有光，是眼里没有光。立在门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髅样。灯光照上去，他人没有活顺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动。黑影儿，贴在墙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寿衣挂在风里样。看见了爷，他脸上挂了惨淡的笑，黄瘦的笑，笑着说：

&ldo;丁老师，想来想去，趁我还能动，我把那黑板给你拉了回来了。&rdo;

说：&ldo;想来想去，我不能做下绝着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热病过去了，孩娃们又来上学了，老师们没有黑板写字了。&rdo;

说：&ldo;宁可我死了没有棺材用，也不能让孩娃没有黑板用。&rdo;

爷就看见门口有辆胶板车，拉了那块大黑板。

&ldo;丁老师，我不行啦，背不动了，你出来和我一块儿把黑板抬进屋。&rdo;

爷便出门和他一块抬。把黑板抬进了爷的屋，靠在墙壁上，弄出了很多响声来，叮当当地响。

我爷说：&ldo;慢一点。&rdo;

他却说：&ldo;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跃进见了这黑板，你就说是我又送回学校的。&rdo;喘着气，脸上挂着笑，淡黄的笑，像了贴在脸上黄白的纸。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爷想他会走。可他没有走，坐在了爷的床铺上，挂着笑，没有声的笑，像贴在脸上笑的纸，看着爷，不说话，样子似还有啥儿事，可却没有事。爷给他端水喝，他摆了一下手。爷去给他倒水让他洗洗手，也不洗，只是说：&ldo;丁老师，我没事，就是想来你这坐一会。&rdo;

爷就坐在他对面：&ldo;有事你就说。&rdo;

收了笑，他却正经地：&ldo;真没事。&rdo;

两个人就坐着。夜里的静，深厚的静，压在平原上。学校里，偶而有的虫鸣会从那静里挣出来。弹出来。过了后，还是静，愈发的静。爷就没话找话说：

&ldo;你该回到学校里住。&rdo;

&ldo;你看不出来我？&rdo;他看着爷：&ldo;我活不了几天啦。&rdo;

&ldo;哪能呢，&rdo;我爷说：&ldo;熬过冬，进了春，病人都只少还有一年寿限哩。&rdo;

他又笑了笑，苦笑一下子，在床上动了一下身，贴在床上、墙上的影，黑绸寿衣样在那墙上摆。明明地，他人已经坐着不见了动，可那影子还在动，像他的魂儿在他的周围飘着样。

&ldo;棺材准备没？&rdo;爷觉出他活不了几天啦，也就直直说：&ldo;没有好的有差的，总得有一个。&rdo;

他就望着爷，有些难为情的样：&ldo;媳妇找了根柱和跃进，他俩开条子让在庄里锯了一棵泡桐树。&rdo;说了这句后，赵德全用手撑着床沿立起来，要走的样，却又终于说：&ldo;丁老师，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说，我家锯了一棵桐树做棺材，是根柱和跃进盖过公章的。可现在，家家都跟着我家在庄里锯桐树、砍杨树。不做棺材也砍树，一个庄里都在砍着树，怕天亮就要把庄里的大树小树砍光了。&rdo;

说：&ldo;丁老师，你不能不管哩，树都砍光了，庄都不像庄子了。我不做棺材也可以，其实我就想死前能还给我媳妇一件红绸袄，这是结婚前答应过人家的事。可你说人死了要这棺材有啥用？把庄里的树都给砍光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