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心中对即将面临的景象怀有任何一丝的恐惧,那也绝对和这只实验动物的长相恐怖与否毫不相干。我的胸口被填满的情绪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必须极为费劲才能勉强吞咽。我害怕的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我自己内心孤寂和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害怕这二十八年来靠压抑这些情绪换来的快乐人生会在刹那间功亏一整。我的快乐,就和任何人的快乐一样脆弱和不堪一击。对方声音里透露的那种迫切的渴望,使我回想起多年前曾经令我锥心刺骨的渴望,这些年来,我用冷漠和封闭将它包裹成一颗珍珠;我生怕与对方四目相觑时产生的共振会将那颗珍珠震碎,让我再度变得容易受伤害。
我的心在颤抖。
这也就是我在面临人生挫折或失去至爱时,无法、也不敢表达内心痛苦和忧伤的原因。沮丧只会助长自怜,徒劳无功,我不能让自己沉溺在自怜当中,因为我愈去细想自己的各种局限就会愈钻牛角尖,到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自己挖的深坑里永远无法翻身。为了生存;我只好做个冷酷的家伙,面临亲友死亡的哀伤时,就用懦弱的外壳包裹住脆弱的内心。我可以尽情地表达我对生存的热爱,毫不保留地拥抱我的朋友,诚挚地掏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否会遭人蹂躏。但是在我父亲过世的那一日,我必须对死亡、火化、生命等所有该死的话题保持谈笑风生的态度,因为我无法冒险‐‐不能冒险‐‐让自己从哀伤跌入绝望,最后陷入自怜,陷在充满愤怒、孤寂和自我怨恨的深坑里无法自拔。我不能过度深爱死去的人。无论我内心如何迫切地想要记得他们、拥抱他们,我必须让他们从我心中走远,愈快愈好。
我必须在他们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开始,奋力将他们从我的内心推出去。同样的道理,我必须拿身为杀人犯开玩笑,因为我愈是认真长久会思考杀害一条人命的含意,即使对象是路易斯。史帝文生这种禽兽不如的坏蛋;我愈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别人口中的午夜怪客、吸血鬼男孩和邪恶的克里斯。我不能太在乎死去的人,不管死去的是我深爱或厌恶的对象。找不能太在意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不能太在乎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如同所有陷于出生和死亡之间这阵暴风雨的人们,我没有能力为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改变,但求能为我深爱的人们做出微薄的贡献,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不能太在乎我
现在是什么,而是我将来能成为什么,不在乎过去,只在乎未来,甚至不在乎我自己,只在乎那些为我带来生命中仅有的亮光,支持我继续蓬勃成长的朋友。
我不断颤抖,思索是否该转头面向对方,生怕会在对方的眼里看见太多熟悉的自己。我紧紧握住手枪,并非将它当作武器,而是当作我的护身,仿沸它是可以替我驱除任何毁灭力量的十字架,我不顾一切,强迫自己采取行动,于是我向右倾身转头张望,却什么人也没见到。
这条沿着阁楼南侧的外围走道比东侧的走道宽敞,大约有八尺宽;木头地板上,一张被褥凌乱的狭窄床垫靠在倾斜的屋顶下方。灯光的来源是一盏圆锥形的铜制桌灯,电线连接到架设在屋顶斜架上的插座。除了床垫之外,还有一个热水瓶,一碟切好的水果和奶油面包,一桶水,几个药品罐和消毒酒精、绷带,一条扫叠好的毛巾,和一条沾了血迹的湿布。
神父和他的访客像是一溜烟转世投胎似的瞬间消失无踪。
虽然当时对方充满渴望的声音导致我情绪激动得几乎无法动弹,但是他们静下来之后,我愣在纸箱尽头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分钟。而今眼前的走道里却完全看不到汤姆神父和访客的身影。
四周静悄悄的,我一个脚步声也听不到。除了环境中寻常的小杂音之外没有半点摩擦、碰撞,或木头嘎嘎作响的声音。我甚至抬头朝天花板的橡木张望,心想他们会不会像蜘蛛一样,用细丝把自己往上拉,然后把身体编成一团躲藏在屋顶的阴影里。
只要我尽量贴近右边纸箱堆成的围墙,我头顶上就有足够的空间允许我站直。陡斜的椽水从屋檐处向左延伸;在我头顶上角六到八寸的空间。由于防卫心态使然,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半蹲的姿势。
灯光的亮度还不至于对我造成威胁,而且圆锥状的铜制灯罩恰好将灯光集中在背离我的方向,于是我大胆地走近床垫,把床边摆设的物品看个究竟。我用一只脚的鞋尖掀开毛毯,虽然我完全不确定会在下面看到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发现。
我不担心汤姆神父会下楼遇到欧森。其一,我认为他在阁楼进行的秘密工作尚未结束,再者,就算他真的下楼,我那只犯罪经验丰富的狗必然会聪明地找地方躲藏,不动半点声色地等候逃亡的时机。
然而,要是神父回到楼下,他可能会顺手将楼梯折好把阁楼的门关上,我或许可以用力把门推开然后从上面放下楼梯,但是难保不像撒旦和他的同伙被赶出天堂时般发出巨大的噪音。
与其继续沿着这条走道找到下一个出口,冒着半路与神父和对方正面冲突的危险,不如循着原路往回头走,我不断提醒自己把脚步放轻。高级的厚木地板上几乎没有空隙,而且由于地板不是用钉子固定,而是直接以螺丝拴在支撑地板的托梁上,因此即使我行过十分仓皇,走起路来照样安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