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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一时宝钗、宝琴、李纨、惜春并邢岫烟等也都作得了，各自誊出，称赏一回。尤其指着香菱的诗格外称赞，都说：&ldo;这大有长进。&rdo;乃是一首七绝，写道：

帘卷轻寒梦未通，懒听莺语卷欹风。

忽闻别院擂金鼓，催得花心照眼红。

宝玉赞道：&ldo;擂鼓催花是寻常俗事，难为他入诗后竟能化俗为雅，把桃花那种慵倦娇媚的腔调儿写得十足。&rdo;

黛玉因要喝茶，一回头却见丫鬟们走了大半，只剩下紫鹃、袭人、莺儿带着几个极小的丫头在旁服侍，连麝月、素云、待书、翠缕也都不在，诧道：&ldo;怎么只剩了你两个?那些人呢?&rdo;紫鹃笑道：&ldo;是雪雁淘气。刚才琴姑娘夸奖他的锦袋绣得好，他得了意，一味夸嘴。麝月故意气他说：&lso;这是晴雯不在，由得你夸嘴。倘他还活着，你这针线功夫，一分儿也不及他。&rso;雪雁便恼了，叫阵说：&lso;只管提死人作什么?你们平日里难道都是当小姐般养着，只管吟诗作画的不成?一般也都要做针线的，就把你们做的拿出来同我比一比。那时才不说嘴呢。&rso;因此他们几个都各自去拿自己的得意绣活儿，要去咱们院子里开大赛呢。&rdo;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道：&ldo;有这等事?等下倒要过去看看。&rdo;又催宝玉：&ldo;只差你了，还等着作好了去看绣花赛呢。&rdo;宝玉原在心中默拟了几句，总不称意，虽也叶韵，终嫌艰涩。忽听提起晴雯来，心中刺痛，有感于衷，正是：&ldo;抛残绣线，银笺彩缮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rdo;一时激荡于胸，灵思泉涌，瞬即吟成，笑道：&ldo;宝姐姐这题原出得难，我好不容易作了，只怕不好。&rdo;遂录出来给众人看。只见写着《水龙吟&iddot;步章质夫、苏东坡韵改咏桃花》：

有情莫若无情，叹前生玉衡星坠。薛涛浣纸，香君题扇，杜娥愁思。金谷园空，华清池冷，燕子楼闭。纵褒姒无言，息妫不语，霖林怨、谁弹起?纤手挽春且住，绣花针、金丝银缀。栖霞未老，武陵人杳，玉壶冰碎。灼灼光华，夭夭颜色，终归萍水。怨崔郎来迟，红飞满地，作胭脂泪。

黛玉看了，沉吟不语。湘云便问宝钗：&ldo;这是你很出的题目，可满意么?&rdo;宝钗道：&ldo;叶韵倒还自然，只是一味用典，也太取巧些。&rdo;宝玉笑道：&ldo;我想自古写桃花，无非伤春，再难翻出新意。况且《水龙吟》的曲牌规矩原大，偏又限死了韵，又有&lso;缀&rso;字、&lso;碎&rso;字这些个险韵，若只管作些奇巧艳冶字句，姐姐必然又有批评;索性竟用些典故塞责，倒还可以偷懒。&rdo;

香菱读了，又要了原词来看，叹道：&ldo;苏东坡&lso;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rso;固然是好的，二爷这句&lso;有情莫若无情，叹前生玉衡星坠&rso;也不差什么。《春秋运斗枢》说：&lso;玉衡星散为桃&rso;，这两句开篇点题，破空而来，顺流直下，比苏东坡怎么样，我不敢说‐‐我们姑娘已经说过苏词是最好的‐‐然而比起章词之&lso;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rso;，倒觉更自然流利些。通篇不见一个桃字，却句句都是桃花。&rdo;黛玉笑赞道：&ldo;这说得有些意思。学写诗词，先就要会读诗词。比如稻香老农虽不大写，评审却是最妙，也就是诗家了。今日你倒来做个评判，只管往下说，这词写得怎样?&rdo;香菱唬得道：&ldo;这怎么敢?&rdo;众人怜他命薄，知他平生遭遇，不如意事常八九，只学诗这一件倒还最上心，便要助他之兴，都道：&ldo;你只管评，好不好，是个意思罢了。&rdo;

香菱便又鼓勇说道：&ldo;这上半阙里连用了薛涛浣纸桃花井、李香君血染桃花扇、杜宜春人面桃花相映红，以及绿珠之金谷园坠楼、玉环之华清池赐浴、关盼盼绝食燕子楼、褒姒烽火戏诸侯、桃花夫人息妫被擒后缄口不言八个典故。一气读去，余香满口，竟是一幅连轴古代仕女图，就同咱们家花厅里摆着的那面十二扇的美人屏风一般。下阙起首这&lso;绣花针&rso;一句，是说雪雁妹妹绣锦袋的事，又应景儿，又现成儿，字面遂平常，联系眼前事一想，却又余味;锦袋未曾绣成，桃花倒先落了，更觉增人怅惘;这后边&lso;栖霞山&rso;与&lso;桃花源&rso;的故事我是知道的，&lso;桃之夭夭，灼灼其华&rso;是化用诗经句子。再没有别的典漏下，我就不知道了，只是&lso;华清池冷&rso;和&lso;霖林怨，谁弹起?&rso;都说的是杨贵妃故事，不过把地方儿一个放在华清池，一个放在马嵬坡，前后照应着，也还说得过去;末一句&lso;崔郎来迟，红飞满地，作胭脂泪&rso;字面虽好，仍用崔护收尾，未免与前边&lso;杜娥愁思&rso;犯冲了。&rdo;众人都笑道：&ldo;果然评得不错。你索性说说，该怎么改?&rdo;

湘云插言道：&ldo;这个简单。末句倒不必改，只把前文&lso;杜娥愁思&rso;换成任娥便不相犯了，且又多一个典，共是九个，就唤作《九美图》倒好。&rdo;宝琴忙问：&ldo;任娥是谁?我竟不知道。&rdo;湘云道：&ldo;与与周公斗法的桃花女，不就是任公之女吗?&rdo;黛玉笑道：&ldo;这不像。比之绿珠、香君、息夫人、关盼盼这些人，未免不伦不类;而且桃花女那样豪壮有本事，又精通阴阳术数，大概不会轻易又愁又思的。正经换个大男人，改作&lso;刘郎愁思&rso;也还切合身份。&rdo;众人笑道：&ldo;潇湘妃子句句总不离他家乡故事。&rdo;宝钗亦颔首道：&ldo;这说的是。刘禹锡两游玄都观，&lso;紫陌红尘&rso;与&lso;前度刘郎&rso;两首诗都写得好，这愁思害得也算不轻。&rdo;众人愈发笑道：&ldo;《九美图》里加个大男人毕竟不成话，正经改作&lso;颦卿愁思&rso;也罢了，她原该在美人图里。&rdo;黛玉气得跺脚：&ldo;你们只是拿我打趣，再没一句好话!&rdo;李纨道：&ldo;派你作美人儿，还不是好话么?我倒想充数来着，想换一句&lso;稻农愁思&rso;，可成什么样子?&rdo;众人听了又笑。

探春又道：&ldo;亏得潇湘子这一改，还增得一二分潇洒之气，不然这首诗合该叫作《桃花劫》了。你看二哥哥所咏之人，无不是倾城亡国之女，所谓红颜祸水。&rdo;宝玉道：&ldo;古往今来那些士大夫伪道学，但遇乱世，就推出几个女子来抵罪，说什么红颜祸水，妖媚惑主，又说是&lso;妲己灭纣，褒女惑周&rso;，岂不知，原是纣王无道，天所以降妲己来灭他;周幽王昏庸，才会有褒姒一笑倾城。果然明君至圣，必得才女佳人，又岂会被妖媚所迷?不过是那做君的原本昏耄颠倒，做臣的又一味逢迎，及招下祸来，便胡乱拟几个名字来开脱昏君佞臣之罪。古来美女原多，明君罕见，比之千里马遇伯乐更难。&rdo;说着，众人便起身往潇湘馆去。

宝玉因见香菱坐这半日，早已力竭神疲，便央袭人送他回房。宝钗见了，便叫莺儿也一同去，顺便请母亲往老太太房中来，再把自己的暖扇拿一柄来，叮嘱道：&ldo;回来了也不必找我，只在席上等着就好，免得走来走去又岔了。&rdo;遂扶着桥栏杆，一壁走，一壁暗思探春方才所言，果然宝玉词中所用之典，无不是红颜薄命、少年横死之人，湘云又比作《九美图》，今儿在座女子，又恰是九人，愈觉不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