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麻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冷漠地说,亏得你们提醒,这季节,可是说过去就过去了啊,没了种子,你们就是有地,也是白搭!
人们沉默了。土地是农民的生命,干旱粗暴地夺去了大家的土地,使得多少人失去了生命啊,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有多少不是依靠含泪咀嚼同类骨肉而得以留下一条残命……
现在,当雨露将土地还给他们的时候,却因为没有了种子,使得土地里生长不出庄稼。错过了季节,就不得不面临再一次灾难了。
沉默许久后,人们向秦麻子妥协了。
但是当秦麻子打开粮仓的时候才发现,几个粮仓的粮食,已经失去了一半,他疯狂地寻找着粮食失去的路径,最后找到了,是隐藏在粮仓底下的小洞,‐‐这就是我的曾祖父的杰作。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干旱年头,我的曾祖父不动声色地悄悄地打通了通往玉米仓和谷子仓的洞,然后不动神色地将粮食悄悄地运出来,进行大量的囤积。这些粮食尽管发霉沤烂了,但是到底还是粮食,他将这些粮食慷慨地赠与那些远道而来的老鼠们,挽救了他们饥饿的性命。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的曾祖父既然打通了这些通道,依照他的秉性,他本应该公告给大家,让大家都去各取所需的啊。但是为什么他要掩藏起来,让自己在这场灾难里,把这些粮食作为自己慷慨的本钱,是要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么?或者是他预见了干旱过去雨季到来的时候,大地需要种子,那些生命需要种子。如果不是,倘若他公告了那些洞,那么天底下所有饥饿的老鼠可能都会蜂拥而来,仿佛蝗虫过境一般,风卷残云地让这些粮食一粒不剩,那么此后秦村的土地,也就生长不出来旺盛的庄稼了。
我感觉到,我后一种猜测应该是准确的。如果不是,那么我曾祖父下手的时间,肯定不会选择到秦麻子将所有的粮食全部作为种子分发下去之后,而是会提前。
我的曾祖父叫过那位老鼠母亲,要她带我的祖父离开这个宅子,并且告诉了她一条他刚刚开凿出来的安全通道,让她通知并带领居住和逗留在这个宅子里的老鼠全部离开。
那位老鼠母亲隐约感觉到了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隐忍着快要流淌出来的泪水,点点头,带着我的祖父离开了。那些居住和逗留在这个宅子里的老鼠,也默默地跟我的曾祖父告了别,黯然伤神地尾随在那位老鼠母亲身后,离开了这个大宅院。
‐‐这一切,秦麻子仍旧浑然不觉,他的确太忙碌了。
秦麻子每天早晨一起来,就抱着孩子去喂奶,女东家依旧被捆绑在床上,裸露着乳房,孩子吃奶的时候,她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哭喊挣扎,闹腾得有时候秦麻子不得不挥拳将她打懵过去。秦麻子企图找一个奶母,许下了五斗米的报酬,可是谁有奶水呢?这饥馑干旱的年头,这方圆几十里,就只有女东家生了一个娃娃出来,其他的女人,一个个面黄饥瘦,曾经丰满过的乳,都被干旱晒蔫巴了,贴在骨头上,成了两片皱巴巴的皮。
秦麻子奶完孩子,就一手抱着他的孩子,一手拿着枪,跟着那些有土地但是没有种子的人们去看他们的土地,然后估摸出面积和需要多少种子,回到家里,就开始草拟字据,画了押,才从仓库里取出种子,给那些悲愤但是却无可奈何的人们,让他们赶紧回去,抢着季节种下。尽管劳累,但是秦麻子却显得乐此不疲。每画完一单押,秦麻子就要盘算许久,看看丰收季节到来的时候,他能够收成多少。秦麻子想到他抱着他的孩子,如何快乐地行走在长满沉甸甸谷粒和硕大的玉米棒子的丰收的田野,想到那些金灿灿的谷粒和玉米水流一般淌进他的仓库。对,‐‐仓库,现在的仓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粮食呢?还得修建,用坚硬的卵石垫底,上面夯上结实的三合土,就算他老鼠有着钢牙铁齿,也奈何不得。秦麻子还想到等所有的粮食都颗粒归仓了,他应该去一趟爱城,现在的女东家,已经不是那个月秀了,他在思考着,是娶一个女人回来,还是两个,是瘦的,还是胖的,当然胖的好,胖的能生养……
沉浸在梦想中,秦麻子睡得很香甜。
这个时候,我的曾祖父大骨头出现在了这个阁楼上。第一个看见他的,是女东家。女东家的一张脸在烛火下很苍白,她四肢被捆绑在床腿上,赤裸的身子,像是一条被撑开的晾晒着的大鱼。女东家的身体先前还一直不安地蠕动着,当看见我曾祖父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两只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映着我曾祖父漠然的表情。
第二个看见他的,是那个叫秦天的孩子。他看见我的曾祖父爬到烛台边,烛台上还剩余了短短一节蜡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我曾祖父犹豫了一下,将烛台推倒了‐‐
那个叫秦天的孩子,他看见烛台倒在他的母亲,女东家的一堆肮脏的衣服上,那些衣服迟疑了一下,马上燃烧了起来。火焰轻而易举地袅绕着艳丽的身姿,象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爬上了蚊帐,然后是木床,是窗棂,是地板,……阁楼里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秦麻子还在睡梦里搂抱他的那些金砖。他梦见今年粮食丰收了,他想到了明年应该用种子来来和那些穷人们换取土地,换来的土地里生长出的居然不是庄稼,而是黄金,一锭一锭的从地里冒出来,跟蘑菇似的,黄灿灿的,闪耀着滚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