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一个捐班能有这等学问,也真的不错。&rdo;张之洞感叹着。&ldo;你跟他熟吗?这人在湖北办过些什么差?&rdo;
&ldo;卑职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他来湖北五年了,办过十多件差事,在公安一带办过三年河工。&rdo;赵茂昌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手本来,递了上去,&ldo;这是栗殿先的履历本,请大人看看。&rdo;
张之洞慢慢地翻开栗殿先的履历:祖父拔贡、父亲秀才,本人年纪三十七岁,二十二岁中的秀才,先后参加过己卯、壬午、乙酉三科乡试,皆不售,三十二岁以捐班分发湖北。张之洞在心里说,此人读书人家出身,十年间进过三次乡闱,圣贤之书想必烂熟于胸,不第是命运不济,比起那些连贡院大门都没进过的捐班来,要强得多,怪不得他能写得出研究苏东坡的书来。他继续看着;办过放赈、施药、筑堤等事。还管过税卡、稽查过私盐、暗访过命案等等,张之洞合上履历卡,对赵茂昌说:&ldo;这倒是个会读书也会做事的人。&rdo;
赵茂昌说:&ldo;卑职见过湖北候补道府,少说也有三四十名,这个栗殿先,可说是最出类拔萃的。依卑职看,不但湖北候补官员中无人可及他,就是现任的道府中也少有人比得上。大人叫卑职注意为铁政局物色一个协办,卑职留心观察,这个栗殿先是个最适合的人了。&rdo;
张之洞说:&ldo;明天上午,你带他来让我见见。&rdo;
晚上,当赵茂昌把张之洞要接见的事告诉栗殿先时,他欢喜之余,又不无担忧:&ldo;表叔,你是知道的,这部苏东坡的书是请人捉刀的,万一张制台要跟我深谈苏东坡,那不会露马脚了吗?&rdo;
赵茂昌笑了笑说:&ldo;你看看,到底是偷来的锣鼓打不得的,着急了吧!这就要看你临场表演的本事了。现在是有这个运,就不知你有这个命没有。&rdo;
栗殿先急得头上冒汗,央求:&ldo;表叔得帮侄儿一把。&rdo;
赵茂昌说:&ldo;这是当面见真相的时候,怎么能帮你?莫非叫张制台不见你了?&rdo;
&ldo;不是这个意思。&rdo;栗殿先情急智生。&ldo;侄儿把这部书也读熟了.若张制台问起苏东坡一般的事,侄儿也答得出点,怕的是他提出什么古怪的问题来。侄儿求表叔帮一个忙。表叔事先准备好一件别的事情等着。到时张制台问的事侄儿答不出来了,便用双手正一正衣领,这是个暗号。表叔见了这个暗号,赶紧就用准备的事来岔开,最好就此让张制台打发侄儿走。表叔帮侄儿这个忙,好比救侄儿一命。&rdo;
赵茂昌哈哈大笑:&ldo;亏你也想得出这个点子来,真是个乖角儿,就不知到时能不能哄得过。哄得过是你的命大,哄不过就自认倒楣了。&rdo;
第二天,栗殿先准时来到督署。他在小客厅里足足恭候一个小时后,才被赵茂昌引进张之洞的签押房。坐下后,湖广总督将候补道员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孔虽说不上端正,两只眼睛却聪明灵动。张之洞指着案桌上的《解读东坡》一书,略带笑容地问:&ldo;这部书是你写的?&rdo;
&ldo;是卑职写的。来到湖北之前,卑职一心读书,故有时间可以写文章。&rdo;栗殿先虽有点心虚,但回答的口气还是肯定的。
张之洞又问:&ldo;古今诗人多得很,你为何独独写苏东坡?&rdo;
栗殿先答:&ldo;卑职家从祖父到父亲一直到卑职本人都喜欢苏东坡。卑职七八岁时,就能背他的&lso;大江东去&rso;,到了十二三岁,就对他的前后《赤壁赋》爱不释手。长大后更知苏东坡不仅诗、词、文章写得好,而且字、画也很好,更为超过别人的是,苏东坡一生历经坎坷而始终旷达乐观,真正的了不起。故卑职从二十岁起,便下决心要好好为苏东坡写一部书,花了十年时间才完成。听说大人也喜欢苏东坡,故托赵老爷呈送一部给大人,恳请大人点拨赐教。&rdo;
栗殿先对苏东坡的喜欢原由与张之洞完全一致,这几句话将他与候补道员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早在广州的时候,张之洞便因功高位尊而逐渐改变了过去与僚属平等相待的态度,常常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说起话也满是教训、斥责的口气,尤其对候补宫场的那些人更是如此。来到湖北之后,这种毛病更加剧了,以至于两湖官员们见到他都有点战战兢兢的,而眼下,因为这部《解读东坡》,他不再把栗殿先当手下的候补官员看待,而是把他当做一个有学问又爱好相同的文友了。
&ldo;&lso;大江东去&rso;和《赤壁赋》都写得好,但本部堂更喜欢他闲适的心态。他有一首小词,通过眼中所见的常景,用农夫村妇都能听得懂的口语,说出人生的大道理。这可是真胸襟真本事。栗道,这首词你背得出吗?&rdo;
不料,交谈还没开始,便给问住了。栗殿先急得浑身发热,想给坐在一旁的赵茂昌来个暗号,又想这么早便结束了会谈,绝不会给张之洞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如此,辛辛苦苦的谋画不就白费了吗?暂且敷衍敷衍下。&ldo;苏东坡这方面的诗词很多,容卑职过细地想想。&rdo;
&ldo;不要想了,我背给你听。&rdo;张之洞抚着胡须,兴致盎然地背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张之洞真是个可人!栗殿先禁不住在心里呼叫起来。湖广总督的这番摇头摆脑的吟诵,不仅解了候补道员的困境,而且让他充分领略了一个真正的苏轼崇拜者,陶醉于苏词艺术境界后那种文人的真性情:不存自我,化去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