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灵杰四岁那年冬天的时候,胡胡李夫妇和老头老太太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私塾去学圣贤书。冀南那地儿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人小孩就只剩下吃饱穿暖猫在热气腾腾的房屋里过冬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冬学不是专门的学校,说是私塾也有点不恰当,准确说就是认三个月的字,然后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谁也不认得谁。因为教冬学的老师就是附近乡村里的人,农忙季节也得下地干活,闲时才教两天书,尝尝当老夫子的味道,当然也顺便捞点外快补帖家用。冬学的时间一般是立冬后一两天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停课,每年比立冬稍提前一些,村里人委托几个头面人物出去物色老师,老师不能离这儿太远,太远了回家吃饭、睡觉不方便。老师找好后,才在村里找一间闲房,谁家孩子要入学谁家就出个烂桌子破凳子的,反正一切都是凑合,农人并不要求孩子能读好书往上考取功名,识两个大字认得自己姓名再往高里想点能算个小帐就行。房子、人都齐了,要入冬学的孩子便开始上课。上课也没什么什么规矩,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当然,家里和老师联系好要老师严加管教的孩子是不敢不来的,一旦缺课,在学屋吃老师戒尺是小事儿,回头老师跟家长一反映还得一顿饱打。学生没有一定的座位,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大多放冬学的老师都要报酬,他们叫做&ldo;束脩&rdo;,乡下人不懂,但掏钱是谁都掏的,他们至少懂得学问得掏钱买这个道理。也有的老师不要报酬,但这种是极少数,不要钱不等于什么都不要,学生家长都不是傻子,今儿张家的孩子给老师背一捆乱柴禾,明儿李家的孩子给老师捧一捧红枣,甚至有的当时什么都不给,到夏天青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筐送去,这都是礼节。
老头那时候老爹没钱,又极爱面子,不愿意让儿子不掏钱跟别人去听课,所以老头一辈子没踩过学屋的门。但他是明白学问对人是有用的,胡胡李会不少曲子,张口就来,但也不识字,连别人称呼他的胡胡李三字都不会写。胡胡李让小灵杰上冬学和别人想得可能还不太一样,冬学老师一般学问不太高,能念《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就可以拿把戒尺站讲台上充腐儒,这点胡胡李是不满足的,一方面他怕小灵杰在家捣乱,无事生非,最重要的一方面他想要儿子懂些书本上的大道理,做个好人。当然,私下里他还想过让儿子读好书考个大官,只是这些话说出去太吓人,农村人忌讳夸夸其谈,你到时候真考上了没人说你好,你先吹下了到时候没考上那就坏了,这一辈子你别想在人前抬头。胡胡李这个念头连老头都不知道,他只想走一步说一步,看小灵杰开不开读书这个窍了。
胡胡李存了这个心,一入冬就找邓财主商量,因为冬学毕竟不是儿戏,李贾村又只这么一家腰杆粗的,商量好了可以解决很多具体困难。邓财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满口应承,答应这回事由胡胡李一手操办,房子、用具、老师&ldo;束脩&rdo;之类由他解决。胡胡李从邓财主那里回来没笑几声就又犯了难,五里七乡读过两年书的都能把尾巴翘天顶上去,见人爱搭理不搭理,满口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像是他妈在醋坛子里把他生下来的。再找能念《千字文》、《百家姓》的老师胡胡李认为是误人子弟,想来想去想不到好老师,这时候恰好国泰蹭进屋里告小灵杰的状,胡胡李灵机一动,想起了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就是给小国泰起名的那位,前面叙述的太过简略,此处补上:张老先生还是小孩子时候就立志读遍天下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结果读了几年书后连名山大川也顾不上游了,先一头扎进了北京城的考城,几场下来,得了个小官。
老先生现在每每忆及彼时还常以贤亮自比,声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回了家。在家的前几年老先生很是逍遥,农人们只要一看见一头背上驮着个大酒葫芦的青色小毛驴就知道张老先生又出去跑旷野地里吟诗作画,痛哭流涕质问老天去了,这时你只要可着嗓子大叫一声:&ldo;张先生&rdo;,还年轻着的张老先生一准会从驴子后边赶上来,醉眼朦胧地冲你打招呼。
老先生这么逍遥了几年后发觉这样不是事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被他喝进肚里,更何况张老先生家底本就不厚,老先生从废书箱子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五柳先生卷家》,摇头晃脑地吟哦了几遍,拿墨笔重重描了&ldo;晨兴理茺秽,戴日荷锄归&rdo;两句,第二天就卖掉毛驴扛了把锄头跟着媳妇下地去了。张老先生的学问是没得说的,赵举人厉害,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叫一声&ldo;世伯&rdo;,张老先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据说有一次赵举人苦思冥想几日几夜没合眼没近女人闹得三妻四妾怨声载道才搞了一首什么诗,赵举人红着眼圈低吟了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于是赵举人就派了一个仆人骑着快马冒着大雨给张老先生送来了,希望他点评一下,赵家的仆人淋的水母鸡似地进了张家递上诗稿连杯热茶都没捞着喝就被张老先生撵了出来。仆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一看,他抱在怀里暖过来的赵举人大作已给张老先生隔院墙扔出来了,墨迹在雨里尚在淋漓。
胡胡李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有关张先生的传闻后又急得搓上了手,张老先生教私塾离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年记大了不知还愿不愿动弹,再说人凡是有那么三下两下子的,大都有不可捉摸的怪脾气,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