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福明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半天,不管恰当不恰当,总要乱扯上&ldo;撤退&rdo;这词儿,故意卖弄。福明的身边总有个戴大学生制帽、穿着漂亮大衣的机灵小伙子,像泥鳅似的围着他转,献殷勤。但是彼得罗听着福明语无伦次的话,想起了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达丽亚去看望他的那天,他在开赴彼得格勒去时的一个车站上,第一次看见福明的情形。这个开小差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站在彼得罗面前,穿着一件军大衣,肩上钉着有&ldo;五二&rdo;番号的破旧下士肩章,他的两只隔得很开的眼睛严厉、湿润地闪烁着,他的动作很拙笨。&ldo;受不了啦!老弟!&rdo;彼得罗似乎又听到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ldo;逃兵,一个像赫里斯托尼亚一样的傻货,现在居然当了团长,我却被冷落,&rdo;彼得罗激动地闪动着眼睛,心里想。
一个浑身缠着机枪弹带的哥萨克替下了福明。
&ldo;弟兄们!我曾经参加过波乔尔科夫的队伍,现在,上帝保佑,也许我还能跟自己人一起再去打士官生一了!&rdo;
彼得罗匆匆走回住处。他备上马,听到哥萨克们在走出市镇时放的枪声,这是按照老规矩,通知自己的村庄,有服役的人回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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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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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短促的、寂静得令人不安的日于在将尽的时候却像收获时节那样,显得长了。个个村庄都像僻静的原始草原一样寂静。荒凉。整个顿河沿岸的地方仿佛都已死去,仿佛瘟疫已经吞噬了镇属地区所有的村庄。顿河上下,乌云密布,阴沉、漆黑的云翼无声地伸展开去,阴森可怕,一阵旋风袭来,杨树弯得紧贴近地面,干裂刺耳的霹雷声滚滚而来,横扫、摧毁顿河对岸惨白的树林,石灰山崖上巨大的岩石纷纷崩裂下来,暴风雨发出死亡的绝叫……
从大清早起,鞑靼村大雾弥漫。山谷在咆哮,预示寒冬即将来临。将近中午,太阳时而从迷雾中钻出来,但是天空并未因此显得明亮些。云雾恫然若失地在顿河沿岸的山顶上徘徊,撞在山崖上,撞在小山头上,消逝在那里,在生满了苔藓的石灰岩板上,在白雪覆盖的山脊上,洒下一层潮湿的灰尘。
傍晚,黑夜就先把一轮发红的大月亮从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托上来。月亮闪着战争和火灾的血红的折光,烟雾朦胧地照耀在村庄的上空。冷酷、耀眼的月光照得人们心慌意乱,六畜不安。马和牛都彻夜不眠,天不亮就在院子里乱跑。狗在狂吠,不到午夜,公鸡就用各种腔调叫个不停。不到天亮,严寒已经在潮湿的树枝上结了一层薄冰。风吹动冻冰的树枝,就像铁马镫一样叮当乱响。仿佛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在顿河左岸的黑树林里,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行进,枪刀和马镫齐鸣。
原在北方前线的鞑靼村哥萨克,几乎全都擅自离队,慢慢地汇向顿河,回到村子里来了。每天都有迟到的征人归来。有的为了长久不再骑上战马,等待红军的到来,就把打仗的那套家伙塞到草堆里,或者藏在板棚的屋檐下,有的则推开雪封的篱笆门,把马牵进院子,补充一些干粮,跟老婆睡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奔上大道,从山岗上最后一次看看白莽莽、肃穆广漠的顿河,看看可能从此永别的故乡。
谁愿意早早去送死?谁能预卜人世沧桑?……战马对故土都依依难离。哥萨克们就更难从忧心如焚的心上撕下对亲人的牵挂。多少人的思想,此时此刻都又顺着这条风雪弥漫的大道返回家园。有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是在这条大道上进行的……也许,带着像血一样咸味的热泪,正是在这里顺着鞍翅,落到冰冷的马镫上,洒在铁蹄踏烂的大道上。从此,这地方,就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也不再会开出黄色的、天蓝色的送别离人的花朵!
彼得罗从维申斯克回来的那天夜里,麦列霍夫家开了个家庭会议。
&ldo;喂,怎么样?&rdo;彼得罗刚一跨进家门,潘苔莱&iddot;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问。&ldo;打够仗啦?没戴肩章回来的啊?好,快进家吧,去跟弟弟握握手,叫你老娘高兴高兴,你老婆想你都快想疯啦……好啊,好啊,彼佳沙……葛利高里!葛利高里&iddot;潘苔莱维奇,你怎么总像土拨鼠一样,躲在炉炕上?下来吧!&rdo;
葛利高里垂下腿上穿着紧口保护色裤子的光脚,含笑搔着长满胸毛的胸膛,看着彼得罗会意地吃吃笑了一声之后,在往下搞武装带,用冻僵的手指解着风帽扣。达丽亚含情脉脉地瞅着丈夫,给他解短皮大衣的扣子,担心地从右面绕过去,因为手枪皮套旁边,腰带上挂着一个闪着灰色光泽的手榴弹。
杜妮亚什卡没等站住脚,在哥哥的挂着白霜的胡子上亲了亲,就跑出去收拾马匹。伊莉妮奇娜用围裙擦着嘴唇,准备亲一亲&ldo;大小子&rdo;。娜塔莉亚正在炉子边忙活。两个孩子揪着她的裙子,偎依在她身边。全家都在等待彼得罗说话,可是他从在门口沙哑地说了一声:&ldo;你们都好啊!&rdo;就哑巴似的脱起衣服来,用小答帚扫了半天靴子,等他把弯着的脊背挺直,嘴唇突然可怜地哆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失魂落魄地靠在床背上,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他冻得发青的脸颊上热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