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是池翠从小长大的房间,常年都处于阴暗之中,狭小而cháo湿,还有许多个夜晚的噩梦。清晨,一丝微光she进她的眼睛里,从瞳仁的深处,映出了一点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触摸到这光线,她知道,这光线来自于自己身体的内部。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后,父亲的态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径直回到小时候的房间里,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现在,池翠打开了窗户,寒冷的风像一把把利剑送入了体内,她立刻感到了一阵头晕和恶心,赶紧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
这一切立刻就被父亲看到了,他不安地看着女儿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她痛苦地干呕的声响,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门终于打开,池翠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亲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
父亲轻声地问:&ldo;怎么了?&rdo;
此刻,他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池翠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父亲的忍耐到此为止,他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然后直盯着女儿的眼睛,希望女儿自己说出来。
可是池翠却无话可说,她该说什么呢?难道要她告诉父亲: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却在两个月前使她暗结珠胎,他会相信吗?
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绝望的表情,他终于直截了当地问:&ldo;那个男人是谁?&rdo;
池翠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他是谁呢?是人‐‐还是鬼?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池翠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坚强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父亲,瞳孔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父亲证明什么,但这没用。
父亲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他摇着头说:&ldo;你忘了,你全都忘了。从小时候,我就一直在对你说,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8点以前必须睡觉……&rdo;
池翠打断了父亲的话,她就像是小学生背书一样,把父亲下面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ldo;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rdo;
父亲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池翠摇摇头,几滴鼻血流了下来。她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她不会再回来了。
十二
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好几个冬天没有下雪,细小的雪籽缓缓地从天空飘落,像薄薄的烟雾般弥漫开来。几粒雪轻轻地落到了池翠的头上,再慢慢地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渗入她的身体里。
池翠仰起头,茫然地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一粒雪飞到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停下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她在医院门口停顿了许久,像雕塑一样站在风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许多奇特的声音,谁在对她说话?是夹着雪籽的风吗?她不再犹豫,快步走进了医院。
在挂号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走上去。她用围巾遮着自己的面孔,低着头轻声地询问着。挂号的护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轻描淡写地为她挂了号,并回答了她的问题。
池翠依旧低着头,来到3楼的一条走廊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排队,周围坐着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都低着头不说话,彼此也都明白来这里的目的‐‐从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块肉。
而更通常的说法是:把孩子做掉。
&ldo;做掉&rdo;?池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在月黑风高夜,野店荒郊外杀人的勾当。比一般的杀人更残忍的是,这是母亲杀死自己亲生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血亲相残更罪恶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与耻辱。可是,她没有其它选择,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让他(她)错误地来,错误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么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池翠最后的机会。两个多月大的胎儿,不,应该算是胚胎‐‐还不能算是&ldo;人&rdo;。现在拿掉它,无论如何是不能算杀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忽然,耳边嗡嗡地响起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像是婴儿的临死前的哭声,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种感觉直接渗透进了池翠的大脑。随着婴儿的哭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坛,一个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坛中央,一个萨满巫师坐在她身边跳着狂乱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对着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去……
&ldo;池翠。&rdo;医生在里面的房间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来,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体内部,从内向外地监视着她。池翠终于看清楚,那只身体内部的眼睛she出了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或鱼卵,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他(她)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
突然,她听到一个来自她体内的神秘声音,直接对着她的大脑说:&ldo;你不能‐‐不能杀死他(她)!&rdo;
&ldo;池翠。&rdo;医生继续在叫她。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只听到来自体内的声音,那是盛开的夹竹桃被风吹拂的声音,是遥远的夏天雷鸣的声音,是黑夜里悠扬的笛声……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