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当然,如果能去锡纳亚,那将更好。整个欧洲遍布着教堂,我得说,锡纳亚的修道院会是非常好的调剂‐‐它在深山里,风景非常秀丽。我和我丈夫年轻时曾去过一次,那时我们惦记着修道院后的崇山峻岭,阿蒙,&lso;等战争结束后,我们一定要来这里露营&rso;,是不是?但战争结束以后,这里成了社会主义国家。等我们再次来到这里,我和阿蒙已经爬不动了。&rdo;
东方快车号素来鼓励乘客互相交际,这也是乘坐体验的一部分,旧时的富豪旅客善于把一切公共场所变做沙龙,这多半是因为他们那时代没发明智能手机。老太太对傅展仔细地讲述着锡纳亚的故事,&lso;阿蒙&rso;负责坐在轮椅里时不时庄重地点头,他能走,但老人在公共场合总希望有点特权。&ldo;我们预定这次旅行时还以为能去锡纳亚,这让人向往又遗憾,但女儿又告诉我们,很遗憾,因为种种原因,行程有了调整。‐‐种种原因,我知道什么是种种原因,从布加勒斯特往锡纳亚的路上建了个好几个难民营……&rdo;
&ldo;天气真好,是吗?&rdo;
傅先生被老夫妻缠住,傅太太自然落了单,她脚步有些慢,不知不觉间就和唯一一名单身旅客落在了一起,对方也因此鼓足勇气,对她友善地一笑,&ldo;罗马尼亚的秋天只要不下雨就非常好。&rdo;
他们在游览议会宫,这是个新景点,壮观的社会主义建筑,内饰有强烈的莫斯科风格,对称、庄重与华丽的美。不过,这样的景点远远不足令见多识广的乘客们惊呼,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次带着些迁就的歇脚式随喜。傅太太本来正出神地打量一副古典油画,听到施密特先生的搭讪,便回过头笑一笑,&ldo;这是我第一次来罗马尼亚,非常美的国家。&rdo;
她穿着简单的米色套装,只有头戴的宽沿帽透出度假色彩,妆容得体,画着两道弯弯的眉毛,傅太太身材窈窕,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仪态优雅,虽然不是惊艳美人,但却很有韵味,在她含笑的眼神里,施密特先生猛地有些脸红,他结结巴巴地说,&ldo;是的,非常美,非常动人‐‐的国家。&rdo;
美丽、动人、宝贝儿,这是西方游客的三大口头禅,傅太太的称赞更多是出于礼貌,被施密特先生这一说,她勾起兴趣,微笑望着他等待下文,又启发性地说,&ldo;您之前是因为‐‐&rdo;
&ldo;因为‐‐因为公干来过这里,短期出差。&rdo;施密特先生有些手忙脚乱。
&ldo;噢,这么说,您一定是个大忙人了。&rdo;
&ldo;还‐‐还好,我‐‐我自己开间公司,有时不那么忙碌,我就自己出来旅行。&rdo;
他对傅太太很好奇也很有好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中年夫妇组投来过几次戏谑的瞥视,也识趣地给他们让出空间。‐‐太太的仰慕者,这好像是每本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必备的配角,就像是中国故事里的梅香红娘,这种仰慕之情无伤大雅,可以说是氛围的一种调剂。傅太太专心地听他说,不时发出&ldo;啊&rdo;、&ldo;噢&rdo;的单音,她打量施密特的眼神也含着笑意,很亲善的样子。
&ldo;听说过反审讯吗?特工被捕后的自救技巧。通过对话掌握对方不欲透露的信息,这说明什么?只要是对话,信息的交流就一定是双向的。&rdo;
脑海中回响的却是傅展的叮咛,&ldo;特工潜伏不是过家家,不存在完美的伪装,不存在复杂的变装,老年人不可能装成年轻人,年轻人装扮成老年人也一定会露出破绽‐‐会上新闻,特工的意图一定很明显,这世上也不存在真正被骗得团团转的目标,更多的时候,特工和目标的接触充满了心知肚明的暧昧气息。而特工和特工之间‐‐其实氛围也比你想得和平不少,枪战是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时候特工聚会就像是商业谈判,大家都玩命收集更多信息。&rdo;
&ldo;信息是这行的生命,他们做的大多数都是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审问出来的、收集到的,观察所得的。每句话都可能蕴含当事人没意识到的巨大信息量,你要做的就是玩命的冷读,别怕猜,信任直觉,在心底画出素描图。&rdo;
这是她第一次&lso;审讯&rso;,傅太太当然有点畏难,但并没感到很难上手。一个经纪人的日常工作就是&lso;玩了命的冷读&rso;:他说以前来过罗马尼亚,这是假话,&lso;因为公干来过这里&rso;,这是现编的,有不必要的停顿,可能是下意识的谎言‐‐很多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现得都笨拙而浮夸。不过自己开公司是真的,他说那句话的语调相当的自信。
&ldo;您一定走过很多地方。&rdo;
&ldo;啊,对‐‐对,我去过不少城市,美国,日本,韩国,当然还有中国‐‐您的祖国。&rdo;
假话,施密特真不擅长骗人,他谈论这些地名的语气显得对它们缺乏了解,也没有感情,这个宅男恐怕没有出过欧洲。
&ldo;真是太厉害了,那么您平时居住在?&rdo;
&ldo;德国,我在伊斯坦布尔有生意。&rdo;
真话,他谈起德国的语气充满了感情。
李竺暗自皱皱眉:磨人的点就在这儿,施密特很笨拙,他的喜怒哀乐几乎不加掩饰,很难想象有哪个组织会派出这样的办事员来追踪重要资料。‐‐但他谎话连篇,对他们兴趣强烈,而且李竺的直觉总感到他并非真的对她有好感,像他这样的宅男,遇到真正感兴趣的女人,恐怕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像这样羞怯的人怎么开公司?他不修边幅,但很有钱,对上层社会的社交礼貌很生疏,甚至可以说对社交礼貌很生疏,什么行业能容许一个人不与社会接触也获得成功?傅太太一边听施密特说着罗马尼亚的历史一边想:无论如何,他是个历史爱好者,对政治也颇热心,对于二战后欧洲局势的变迁非常熟悉。
&ldo;所以,这就是罗马尼亚的梦醒时分。&rdo;他们走过大会堂时,施密特总结说,&ldo;从苏联脱离以后,迫不及待地投入西欧的怀抱,所有人都在欢呼民主,但25年来,国家依然贫穷、混乱与腐败。罗马尼亚向西欧输出了大量ji女和廉价劳工,他们在别国名声不太好。但有谁生下来就是恶棍?这就是人们应该去思考的问题,从30年前到现在,罗马尼亚、捷克、匈牙利、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叙利亚‐‐这出戏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套路从没有任何改变,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rdo;
他的语气激动而自信,这是他真正擅长的领域,傅太太有些崇拜地望着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小嘴微开,惊讶又钦佩地不断点头。&ldo;我从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待过问题‐‐所以,问题到底都出在哪里?&rdo;
她当然有,傅太太发现自己具备这层次的智慧,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理解施密特的提问,只是她从前很少去想。
施密特在崇拜的眼神中cháo红了双颊,忽然又羞怯起来,他喃喃地说。&ldo;呃,我想……腐败的利益集团脱不了关系,不是吗?&rdo;
开始他还有些不敢肯定,他的声音渐渐变大,说到最后时,忽然盯住傅太太,像是要从她这里索取正面回应。傅太太不禁微讶,随后点点头,&ldo;是的,当然,这自然是最大的问题。&rdo;
乍得符合,施密特顿时喜笑颜开,&ldo;是的,是的‐‐&rdo;
但转瞬间,他又像是意识到了傅太太的敷衍,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下顿住了,开朗的脸上又笼上了愁云与疑惑,这让傅太太发出了一声疑问又关切的&lso;嗯?&rso;,她恳切地望着施密特,像是不这样没法表达出自己的关心。
施密特的心防被这样的眼神打得摇摇晃晃,他犹豫片刻,踌躇着想说些什么,傅太太的手指甲陷进了掌心,她暗恼于自己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但面上依然带着平静的微笑,&ldo;怎么了,施密特先生?&rdo;
话到了嘴边,施密特张开嘴‐‐但,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又放弃地叹了口气,怏怏地摇了摇头。
&ldo;没什么,我只是想,我永远不了解你们中国人‐‐尤其是你们东方女性,&rdo;这绝不是他刚开始想说的话,而且也实在不那么礼貌,也因此可以判断,这是他的真心话。&ldo;你们太善于伪装了,非常具有迷惑性,叫人难以断定真假。&rdo;
傅太太皱起眉头,不太开心,这是她唯一合理的反应。&ldo;这可有些种族歧视,施密特先生。&rdo;
施密特也回过神,吓得连声道歉,他像是被自己失态的表现惊着,一边道歉一边溜走,整个旅途都不再同别人搭话,只是落落寡欢地徘徊在人群尾部,低头玩着手机。
&ldo;亲爱的。&rdo;
回程路上,情侣们当然一起坐,可以容纳20多人的小巴非常宽敞,傅先生坐在车尾,对傅太太招手,&ldo;怎么样?玩得开心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