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这可能是四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对于尹白,她能作该次聚会的见证人,已是她毕生难忘的经验。
祖母个子小,比她们足足矮一个头,拉着尹白先问:“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没有对象?”近八十岁的人,口齿还非常清晰。
尹白很少接触年纪耄耋的长辈,有点不相信人体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这许多年,故此对祖母一言一动,都是轻轻的,怕她年迈脆弱,经不起大声大气。
台青比较习惯,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大时大节,都有机会见面。当下台青亲昵地自端一张小凳子,坐到祖母身边。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显得笨拙。
她并不介意,退到一角,见茶几上一只果碟上放着大白兔牌牛奶糖,正是她自小最爱吃的糖果,便顺手取过一颗,剥了腊纸,塞进嘴中,这才发觉肚子有点饿。
她走近窗户看街景,只见窄窄一条巷子,这就是著名的弄堂,无数活动在进行中,孩子们追逐游戏,小贩摆卖,主妇们交换意见,好热闹的风景。
尹白忽然转头问:“亭子间在什么地方?”
描红笑,“现在已经没有亭子间嫂嫂了。”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祖母诧异地看过来,许久没听到如此尽情放肆的笑声了,一定是尹白,都说在香港长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国脾气,果然不错。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老祖母双眼又忽略若干细节,只觉得尹白与描红站在窗前似双妹牌。
尹白与描红说:“我们的故居并不在这个城市。”
描红点点头,“祖父在北京德胜门外黄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
尹白把衬衫拉松透透气。
描红说:“热。”
尹白点点头,“台北是个盆地,也热,我在那边中过暑。”
描红看看台青,“她好象有点怕我。”
尹白本来想笑谑地说:因为你太红。
终于没有,忍下来,很得体地为台青解释:“这次探亲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冲击,不比我,我俩到底算住得近。”
“不过也是第一次见面。”
台青终于陪着笑走过来,尹白既好气又好笑,叫描红主持公道,“这人,我言语上稍有得失于她,她追贼似打我,咬住不放,不过换个地头,就这样怯生生,真可恶。”
描红讶异,“你们有什么好吵的?”都在资本主义社会长大的嘛。
台青直向姐姐使眼色。
尹白只得给她留三分面子,顾左右言他,拉过手提行李,取出一只小小耳筒收音机,交给描红,“这是你托带的。”
台青搭讪地给描红示范,把微型耳机塞进耳朵,按下钮,忽然听到电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调子,她觉得新鲜,便侧耳细听。
尹白问:“是什么?”
台青把耳筒交予尹白,尹白一听,并不陌生,是黄河大合唱,又交还台青。
台青刚刚听到一个男中音悲凉地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另一人凄怆地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台青连忙摘下耳机。
描红接过,一边听一边照旋律哼。
尹白明白这曲子带给台青无限震荡,便拍拍她肩膀。
大伙这才一起到外头吃饭。
尹白好想把纪敦木叫来,又不好出声,只盼望长辈之中有人体贴她,可是今天所有的长辈,都成为小辈,谁也没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