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燕把稀饭、馒头、酱菜放在写字台上,自己躲到老远的地方去了。那馒头最先是冒着热气的,后来不冒热气了,再后来便结了一层硬皮,而范子愚还是没有起床,也没有看见桌上的食物。
太阳光照着他的脸,他做了一个烤火的梦,像是在炉前炼铁,又像是用开水洗脸,他耐不住了,终于半醒过来,隐约知道是阳光的照射,打了一个大翻身,滚进床角落去,又睡着了。但这回睡得不深,外面小孩子的嬉闹,隔壁哼歌的声音,偶尔有汽车从门前开过去,种种声响都听见了。只是手脚不能动,像被贴紧在床上,挪动一丝一毫都不可能。身上的筋肉好像都放在香水里或醇酒里泡过一回,有一种极轻微的痒搔搔的感觉,舒服死了。鼻子嗅到的气味像檀香,像饭香,像茶香,也舒服死了。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清醒,脑子开始活动,想起一些甜蜜的问题:&ldo;胜利了,干了一件大事,造反上了正道。……这回很高明,人家再不能说我们造反派只会冲冲打打了,整个斗争组织得很严密,有戏剧的节奏,有突起,有铺垫,有高潮,有尾声。很高明,确实很高明。……那些机关干部算得了什么?部长、处长们算得了什么?你们有机会接触这样的大事吗?你们有能力把这样的大事办好吗?……陈政委也不过如此,老老实实的老头子,被我们捉弄了一番。……彭其,自称老奸巨猾的彭其,滑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他很狼狈,原形毕露,也不过如此,摘掉领章帽徽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不过,他有点可怜,唉!人到了那个时候为什么连舌头都硬了?大概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那样。把他送走啦!我的任务完成啦!他倒定了,倒定了,现在这年头,倒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他倒下去了,我们应该分点胜利果实,我能得到什么?江醉章可没有讲过,只说是培养接班人,接谁的班?当然不会接彭其的班……他不会是骗人的吧?他妈的!这个人很滑头,到时候会把你忘了。得要提醒他,靠自己努力,不能放松。……我在这里睡觉,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妈的!别把功绩独吞了。我提出要到北京去送材料,他怎么迟迟不答复?一定有鬼。还有那个轻易不放屁的邬中,是个厉害角色。……文化大革命完了,还要我演低级特工人员?他们唱主角,我永远是反面的、低级的,他妈的!不行!不能睡了,找江醉章去。&rdo;他忽然坐起,揉揉眼睛,像紧急集合时一样快速地穿衣服,用湿毛巾擦一下脸,懒得漱口,看见馒头稀饭,咕嘟咕嘟连喝数口,三口一个馒头,另外拿一个在手里,急急忙忙走出去,目标高干招待所。
他来到一○九号房门口,敲了一阵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打了个电话到宣传部去,宣传部的值班员说:&ldo;今天是星期天&rdo;。范子愚早就忘记日子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星期天,经值班员一提醒,才想起来今天大家都是不上班的。
他出了高干招待所,七弯八拐来到校官宿舍区(因这里在未取销军衔以前住的都是校级军官,故名校官宿舍区,现在早就没有军衔了,校官宿舍区的名称还保留着)。经打听,找到了江部长的家,但他家里人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
转念一想,大概邬中和刘絮云知道他的下落,便到门诊部宿舍去找邬中,不料邬中两口子一大早就锁上房门走了。刘絮云是不是在门诊部值班呢?邻居证实说,这个星期天没有她的值班任务。
这时,范子愚已经敏感到有一出新的阴谋戏剧正在背着他排演之中。为什么在这个星期天,那三个重要人物同时失踪了呢?当然也许是偶然的,各有各的事去了,但范子愚情愿不这样想。自从参与了巧妙地绑架彭其以来,他看人看事的眼光变了,对于阴暗面和阴暗角落不再是瞎子了,而且特别注意着那些地方。
他心里想着事,走路没有抬头,差点踩上前面一个人的脚后跟。抬头一看,&ldo;糟了!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回来了?&rdo;胡连生走路一摇一摆,像刚从马背上下来一样。他当了一回反革命,又当了一回疯子,重新在军营里出现,自然要引起人们注意,认识他的与他打个招呼,不认识的目送着他过去。有的问他怎么回来了,他答复说:&ldo;搞他不清,都是些阴谋诡计,娘卖x的!彭其找不到,陈镜泉也找不到,都搞阴谋去了。&rdo;范子愚不敢跟他碰面,旁边又没有岔路走,只得有意放慢脚步,想跟他把距离拉开一些。不知胡连生为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回走。范子愚吃了一惊,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他担心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会当面骂他一顿,或者干脆动手打人。怎么办呢?也转过身来往回走?显得太怕他;迎面走上去?又怕发生不愉快的冲突。正在犹豫不决时,胡连生开口了,喊了一声:&ldo;革命家!&rdo;便擦身走了过去,并没有采取报复行动。范子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表示反感,非常难堪地假笑了一下,便各走各的路。走出去相当距离以后,范子愚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在想:&ldo;这个人倒是一个好人,就是不突出政治,嘴巴讨厌,但心地善良,不搞阴谋诡计。&rdo;
&ldo;江醉章他们搞什么去了?又在策划什么阴谋?&rdo;他低头想着,身影倒映在大水塘平静的水面上,无力地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