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盆瓢碗都放在一张又矮又破的桌子上,墙角有个土砖垒的灶,把那半个屋子的墙壁都熏得黑黑的。
屋子里唯一的亮点,就是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子,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时还很小很小,抱在妈妈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着一个围嘴。爸爸那时好英俊啊,留着分头,很浓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着有口袋的制服。妈妈那时好漂亮啊,梳着两条长辫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梁,小嘴抿着,很矜持的样子。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爸爸屋里,空手跟着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弯右弯,终于来到队里的打谷场,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树荫里,脖子上搭一块肮脏的毛巾,头上戴一顶破糙帽,过一会儿就&ldo;哦呀&rdo;叫唤一声,大概是在吓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个老人走过去,说了会话,那个老人就向她走过来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里,用肩上那个乌颜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问潘秀芝:&ldo;这就是我爸爸?&rdo;
&ldo;是啊,怎么不是呢?你连自己的爸爸都认不出来了?&rdo;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的确是爸爸,只不过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脸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问:&ldo;爸爸,你不认识我了?&rdo;
爸爸哽咽着说:&ldo;认识,认识,我的今今,我怎么不认识呢?我到队里去请个假,回家做饭你吃。&rdo;
爸爸走进打谷场旁边的那幢土墙屋,她也跟了进去,看见爸爸正点头哈腰地跟一个十分干瘦的中年男人说话,说女儿来了,要请假回家。
那个干瘦男人向她这边望了一下,很大方地挥挥手,大约是准假了。
爸爸连忙叫她:&ldo;今今,这是队长,快叫队长好。&rdo;
她从来不爱跟陌生人套近乎,但看到爸爸那卑躬屈膝的样子,知道爸爸很想讨好这人,只好无奈地走上前去,叫了声:&ldo;队长好!&rdo;
队长咧嘴笑着,露出很黑的牙:&ldo;好,好,你好,你来看爸爸呀?&rdo;
&ldo;嗯。&rdo;
&ldo;好,还挺孝顺呢,那你跟爸爸回去做饭吧。顺才,你下午就不用上工了,陪陪你女儿。&rdo;
爸爸又是一阵点头哈腰,然后转过身,跟她一起往外走。
潘秀芝跟爸爸低声说了句什么,爸爸说:&ldo;不用,不用,我能行。&rdo;
等潘秀芝走了,她问:&ldo;爸爸,刚才那个人叫你什么呀?&rdo;
&ldo;刚才那个人?哦,他叫我顺才。&rdo;
&ldo;他怎么叫你顺才?&rdo;
&ldo;我以前就叫岑顺才,后来才改成&lso;岑之&rso;的。&rdo;
&ldo;顺才不好听,你叫他们别叫你顺才了,要叫你岑之。&rdo;
爸爸苦笑着说:&ldo;这哪里是由得我的?我在这里是受他们管制的,还不是他们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想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rdo;
她觉得爸爸太窝囊了,比她小时候在红姐姐他们面前还窝囊。
爸爸问:&ldo;今今,你一个人来的?&rdo;
&ldo;嗯。&rdo;
&ldo;路上怕不怕?&rdo;
&ldo;不怕。&rdo;
她在爸爸那里待了三天,有时陪着爸爸在打谷场上赶雀仔,有时在村里逛逛,还跟爸爸一起,到潘秀芝家里吃了两顿饭,见到了那个据说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个哥哥叫岑永革,长得比一般农村人秀气,白白净净的,上过中学,在村里小学教书,放暑假了,就下地劳动。
哥哥比她大很多,完全像个大人,似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觉得很陌生,听她叫&ldo;哥哥&rdo;,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应声,也没叫她&ldo;妹妹&rdo;,夹了几筷子菜,就端着碗跑到外面吃去了,理都不理她,令她大失所望。
她衡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叫爸爸打哥哥是不太可能的事,哥哥不仅比爸爸长得壮,气势上也比爸爸强大,爸爸对哥哥也像对那个队长一样,点头哈腰的,让她非常失望,这像个什么爸爸?看人家卫国的爸爸,多威风啊,想打儿子,就可以打儿子,不像这个爸爸,这么窝囊。
每天晚上,她都和爸爸到小河边去乘凉,爸爸就一点一点问她和妈妈这些年的生活,她就一点一点讲给爸爸听,什么事都讲,包括她当&ldo;小偷&rdo;的事。
爸爸似乎对她讲的每件事都很担忧,她和卫国去工厂拿冰吃,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帮她打红姐姐那帮小孩,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为她偷香蕉,爸爸听了担忧得要命;她对那些小孩子讲偷香蕉给毛主席吃,爸爸听了简直就吓懵了,连声嘱咐她说:&ldo;今今,这个话可说不得,当心被人告发,会判你反革命罪,抓你去坐牢的。&rdo;
她觉得爸爸太胆小了,像是吓破了胆一样,见到队干部,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见到生产队的社员,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房东顺发是爸爸的远方堂兄,但爸爸对顺发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她觉得爸爸的背可能就是点头哈腰给弄弯了的。
她不肯对那些人点头哈腰,总是直直地站在那里,顶多问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