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晗今年冬日第一场雪终于降临。
*
没有人知道乐府中的司舞越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如同她失踪前一样,常年昏睡在床榻之上,只不过她再也不是一个普通司舞,因为西昭的太子日日守在床前,俨然是一副终有一天会接回西昭当太子妃的模样。
神官府的沈七偶尔会来探望,最终却都气冲冲跑回神官府。
于是那几日,西昭太子的心情就会特别好。
宫中流言不胫而走,说是这朝凤乐府出来的司舞早就与西昭太子私定了终身,一时间不知道招惹了多少羡妒——身为司舞,没有被皇帝相中,却被隔壁的太子相中了,这也是三生有幸的事啊。况且那西昭太子毫无架子,日日抱着琴守在房里,还能时时刻刻把沈七公子给气回神官府去……
三月后,司舞越歆睁开了眼睛。
*
越歆已经在混沌之中漂泊了太久,黑暗是她所能触摸到的唯一的颜色。第一抹阳光刺入眼睛的时候,她抬起笨拙的手试图去遮挡,可是却没有成功。干咳的喉咙只能发出一丝喘气的声音,手和脚都像是有千斤重,几次三番失败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
屋子里暗沉了许多,有琴音淡淡传来。越歆睁开了一条眼缝儿,终于渐渐找到了琴音的源头。那是一个修长的身影坐在窗棂之上,膝上搁着一张琴。他的十指要比寻常人都要颀长,三三两两拨弄琴弦,房间里就滚落了几个散漫的音调。艳红的云锦衣摆垂挂在床上,夕阳在他的身周笼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可惜,是个男人。
越歆终于成功抬起了手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暗自酝酿了好一会儿力气,才终于勉强支撑起了身子,坐起身来朝那弹琴的身影愣愣看着。
琴音戛然而止。
弹琴的男人压低的喘息急促无比,眼睛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像是不可置信似的站起了身。然后,砰的一声,琴落了地,琴弦尽断。
他来到她床前,红了眼睛。
“我叫尹陵。”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尹陵?
“我叫尹陵。”他又重复。
越歆依旧愣愣看着手心的湿润,张了张五指,依旧迷惘。
“我叫尹陵。”那人在她床前蹲下了身,仰头看着她迟疑不决的神色,眼中噙着颤抖的光芒。狼狈而又可怜。
越歆只觉得脑海中塞了一团棉花,许多事情都成了白茫茫一片。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红着眼睛泪流会不会很丑,不过眼前的男人却是流了眼泪挂在眼睫上,最后成了几粒细碎的透亮的泪珠。然后,他笑得弯翘起了眼睫,那些晶莹就落到了她的手上。
“尹……陵?”她晃了晃脑袋,迟疑道。
“是。”
“我……”根本记不起来……
“没关系。”叫尹陵的男子的手最终落到了她的发梢,低缓道,“没有关系,往事俱如烟云。”
他知道?
越歆茫然低头凑近他,却被尹陵温柔地吻住了眼睛。他说:“我们的一生还有很长,很好的时光。”
这一生的确还很长,只是过去的记忆却真正如同烟云一样消散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越歆的身体已经彻底康健,她被允许在乐府里自如走动,后来,连乐府都不再是她的限制。只是关于之前的种种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听乐府中人讲,她原本是燕晗边境小城府尹家小女,九岁那年被尹陵选中入了朝凤乐府,三年苦练终于入宫成为宫中司舞,却不幸在皇后生辰庆典的祭祀上晕了过去导致祭祀失败……再后来,一睡就是很久,久到之前所有的记忆都烟消云散。
“这样不好么?”白衣的少年为她送来最后一碗药,见她迷惘,淡然开口,“有时候,记忆是累赘。”
越歆低眉思索,犹豫道:“可是总是记不起来,也不好呀。”
少年淡淡投向她一眼,道:“你需要它们吗?”
越歆一愣,迟疑着摇了摇头,接过少年递来的药碗一口一口把那苦涩的药喝下去。其实这小半年调养,她之前浑浊疼痛的脑袋已经清醒了许多,初时一回忆就会隐隐作痛,后来多想会堵得慌,到最近的一月任何回忆都已经不能带来任何的感知。这舒畅的感觉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真正地过去了。
既然过去了,似乎,的确没有记起来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