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声音,嘴角一开一合,“你我只有只有几面之缘,甚至可以说是素不相识,我能问问吗?你为什么涉险救我?”
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虽然知道他为他尽心竭力,但是他还是害怕他另有私心所图。此时他是真的不敢再傻了,说自己什么都没有,还能得人效忠,他拿出大人的样子来,想要和他好好谈谈,弓弩就正好可以为他壮胆。
邹吾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你那天看到了,我是受你哥哥所托。”
“撒谎。我了解辛襄,他也跟你不熟。”
邹吾只好把问题抛回去,“那您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才问你……”辛鸾的姿势并不标准,他后背上的伤也让他难以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你行走御前,我却从没有听我爹爹说过你,想来你表现平平,他待你也不过平平……我很谢你救了我,但是,人总要图些什么……”
弓弩与其他武具不同,它是天衍朝管制最严格的一种武具。弓弩射速快,操作便捷,威力大,最重要的是它不需要专门训练也能快速上手。
但是邹吾此时被辛鸾这样拿弓弩对着,倒没有以此为忤,甚至生出几分侥幸之心。他的想法很简单,辛鸾期功强近之亲叛他,若是这个孩子现在还没有点防备之心,他才真的该担忧,而辛鸾现在剑拔弩张的样子,至少说明,他愿意好好活着。
“那你觉得我是图什么?”
邹吾的目光幽深了起来,他的声音没什么喜怒,他的镇定却给了辛鸾压力,“或者换个说法,你现在可以许诺我什么?权?势?名?利?”邹吾抬起眼睑,不动声色的眼神凝成两根锋利的针,“殿下你可以吗?”
对面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黯然的。
托着弓弩的手一松,竟然轻轻放下。
“你说的对,我什么都许不起。”
辛鸾交手垂下头去,于眉宇皱出一抹折痕,咬碎了嘴角,轻声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我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此时我只是苟活而已,便是这苟活,都已经是侥幸……你能图什么?我无权,无势,无名,无利,能让人图什么呢……”
少年那一刻的声音,悲哀得令人不忍卒听,邹吾看着他,瞬间几乎生出懊悔来,懊悔刚刚的话说重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演武场的高台上满朝公卿一片玄黄,唯有他一身鲜红而绽的红色大氅。而他于高台上奔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辛鸾哪里知道,他当时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子民的心上——不惜于外物、奋起于危机,那一刻邹吾是真的确信了,天衍帝辛涉真的开了四海的太平,而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盛世之相。
可是这一切变得这般迅疾。
那个盛世的明珠此时就静坐于这方陌生的寒舍之中,以刚满十五岁之身口出如此哀切之语。不用解释什么,“惊山鸟”把兵刃割进了他的嘴里,残忍地具化了一道足寸的伤疤,让人一见了,便知道这金枝玉叶遭遇了怎样的屈辱和践踏,好像一个国家的礼器生生地被人砸碎了,便也生生地生出国破家亡的悲哀来。
“没关系。”
邹吾于他身前复又蹲下身来,抬手轻轻托住他的下颌。
辛鸾目露戒惧,想躲,邹吾看了他一眼,他便又忍住。
冰凉的药膏带着刺鼻的味道,一只大手的拇指摱了过来,邹吾神情专注,动作柔和得几乎深情款款,“您放心,我现在还不需要那些。搏求于厚禄、汲汲于名利之人,没有我这样傻,不会做这样舍近求远之事……你我现在交情未深,难免有所猜疑,这是寻常,我不怪您,但是您要知道,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诱我,明日别人也可以用名利诱我,而今日名利转移不了我,明日我也不会因此就倒戈他人。”
手下的皮肤白得像马奶一样,触手的细腻仿佛是光洁的暖玉,邹吾只是擦那伤口一下,心就抖了一下。
他下定了决心,此时已经不再犹疑,抬起头,这一次他好好地与辛鸾对视,“殿下,南阳不能久呆,三日之后我就要带您离开——西行之路关卡重重,殿下有值得信任的人吗?或是将军,或是一方大员,可以让我们取道西境的?”
“我……”
辛鸾被他问愣了,忽然露出仓皇的茫然来,“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可信。”
邹吾默然了一霎。
虽然也料想过这个可能,但是他还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成真了。邹吾停了一刻,最后只能用手背帮他拨了拨额头前散乱的头发,叹息道,“不知道便不知道罢,那我按照我的路线来送你进西境,我来运筹,也是一样的。”
他像是要让辛鸾心里有个准备一般,忽然话锋轻转,问道,“您知道逃亡一路最怕什么吗?”
辛鸾几乎没有迟疑,“……被杀。”
邹吾露出一丝苦笑,“不是……”他容色坦荡,好生的温柔诚恳,“一个人若有必死的信念,便不畏惧有人以死相胁,死不过瞬息间的事情,不算什么。”
辛鸾轻轻皱眉,邹吾却抬手把那折痕展平。
“我可以告诉未来的几个月会发生什么,你要隐姓埋名,昼伏夜行,去一个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过一个一个危险的关卡。你以前去哪里都是金鞍锦鞯,仪仗开路,之后你也许只能潜行偷渡,甚至为了让别人不透露你的行藏,像乞儿一样低声下气……但这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恐惧,生死边缘,你会怀疑所有的人和事,会心惊胆战,会左右摇摆,会软弱疲惫,人和人的信任,有时候会让你感激涕零,有时候会让你只求一死——所以殿下,我需要你信我,或许我还安不了你此时之心,但我希望可以安您将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