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唤来嫣翠,吩咐她去叫人来,将二太太的尸身抬回去。又吩咐红英,让她去查一查,伺候二太太的人都做甚去了,怎会叫二太太跑了出来,冻死在这后花园里。
很快地,红英便转回了棠梨苑,坐在绣墩上,捧着杯热茶徐徐说道:“伺候二太太的那几个,原是二老爷路上纳了做通房的,当初自卖薛府,便被安排去伺候二太太的起居。”
“二太太呢,又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候,便会记起,这几人原先是何身份,就可着劲儿地去折腾那几人。时间久了,哪有不积攒怨气的。于是二太太疯癫时候,自然是要趁机发泄不满了。”
“昨夜里,她们几个躲在厢房里聚众斗牌,把个二太太晾在屋里头,炭火也不点,门也不关,任由她身着单衣,光着脚跑进了院子里。”
“她们只想着,便是个疯子,也该晓得冷暖,只当她自己个儿一会儿就回屋里头去了。不想等着夜半三更,要睡觉了,才发现二太太竟是开了院门,不晓得哪里去了。几个人也吓得半死,便悄悄儿去找,天黑雪大,又哪里找得到。”
“等着白日,白雪茫茫,半点痕迹也无。我去的时候,那几个人还似无头苍蝇一般,往四角旮旯里头找着呢!”
“可真真是自作孽了。”顾扬灵摇摇头:“自己个儿本就生着病,趁着清醒,不好生笼络着身边儿的人,竟还下了黑心去作践。你说原先瞧着那二太太也是个和善的,怎就剖开了外皮,里子竟是如此不堪呢?”
红英亦是感慨,抿了口茶,叹道:“奶奶不知,她身边儿伺候的那几个,说是二太太疯癫的时候,便会不住口地喊,明雅,我的儿啊,你怎狠心丢了你娘一个人先去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喊一声哭一声,泪雨纷纷,倒是叫人听了可怜。可只要是清醒了过来,那就好似换了个人儿,恶毒尖刻,真叫人恨。”
虽是二太太恶毒遭人厌,可下人犯了错儿也不能不罚,毕竟是死了人,顾扬灵虽也怜悯那几人,可还是叫来了人牙子,都给发卖了。
转眼便过了元宵,很快便又是春暖花开,冰河初破的日子。
红英的娘最终也没能找回来,可好在她还有个弟弟,痛哭一场,建了衣冠冢,也算是以后烧香上坟有了个念想。
随后便是改了奴籍,重新成了平民的身份。还有嫣翠,薛二郎也一同拿去衙门里给办理了。
紧接着便是二月初二,薛二郎请了安氏的哥哥做媒人,重新下了聘书,定礼,将旧时候和顾家订下的婚约,过了明路。
三月初三,大红轿子从薛府抬了出去,红英一身红衣,嫁进了顾家,做了顾家妇。
夜里头,顾扬灵便给早逝的父母上了清香,寥寥青烟蜿蜒而上,顾扬灵心里头一片清明,只觉得再没有如此轻松过。
这么些年,背负在心里头的仇恨,还有那无时无刻纠缠着她,叫她浑身难受的妾室名分,终于,都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
大兴三十年六月初八,顾扬灵出嫁了。
这次,她坐的是八抬大轿,头顶着朱红的喜帕,还有亲弟弟,骑着高头大马,领着送喜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围城转了三圈,才一路将她送进了薛府里头。
坐在花轿里,顾扬灵怀里抱着吉祥如意瓶,耳边是锣鼓喧天喧哗吵闹的声音,她怔怔看着垂下的红喜帕,鲜亮的朱红色,艳丽夺目,一时间,颇觉的五味杂陈。
她这一辈子,嫁了两次,一次作妾,一次为妻,而新郎官儿,却都是那个人。
那个人,她期待过,痛恨过,厌恶过,也可怜过。如今谈不上欢喜,却渐渐的也有了些感情。毕竟这三年来,他从不沾花惹草,老老实实的,待她也是一心一意。更别说,薛府里头,还有那么两个,叫她牵肠挂肚,怎么也舍弃不下的小娃子。
顾扬灵心想,若是他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倒也愿意,好生地做他的妻子。为他管理后宅,处理家务,叫他身处外头做生意,心里头也能踏踏实实,安安宁宁的。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孩子们追着轿子不时迸发出欢声笑语来。薛二郎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冠,穿着鲜艳的喜服,满面春风地叫下人抓了铜钱往街上撒去。今个儿是他的好日子,真真儿是个叫人开心的日子。
隔着拥拥挤挤的人群,闵娇娥手里牵着一个两岁小童,眼睛盯着大马上,一脸春风无限的薛二郎,忍不住掉落了两行清泪。
那时候,她的盖头被人揭开,映入眼底的,便是那么个身着亮红喜服,无比俊俏高大的男子来。
上轿前还闷闷不乐的她,登时就变得欢喜。如此俊秀的男子,虽是商门户,可也堪为良配了。
她心里头满是期待和欢喜,只想着以后如何夫妻和顺,将日子过得美满和乐。却哪曾想过,到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娘,你为什么哭了?”小童手里拿着一根冰糖葫芦,见着娘亲落泪,不禁仰着脑袋,奶声奶气地张口发问。
闵娇娥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孩子原本是她的耻辱,不曾料到,如今却又成了她唯一的救赎。
她以为她伤了身子,竟没想到,那屈辱的几夜,那个皮肤黝黑的黑脸大汉,竟在她的腹中,种下了这么一颗小小的种子。然后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变成了这么个叫人心软的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