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料想那山鬼,怕是才丢了自己的孩子。”寒觞思索着,为这常人难以理解的事寻找了一个可能的动机,“这倒算不上稀奇。猪马牛羊,乃至豺狼虎豹,当了母亲,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有些带崽的猫,连老鼠都给喂奶吃。”
“这我倒是知道。我不仅听过,还见过。我家拿耗子的老猫就是这样……”
叶聆鹓理解了这个解说,也觉得很有道理。枫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谢辙没有说错什么。于是,他便就着自己所见的零星片段,接着说了下去。
鬼族并非鬼魂,而是妖怪的一种。比起那些作为食物的动物,鬼也是很聪明的,他们的脑袋除了额前比人们多一两个角外,用起来也是十分灵光。她很清楚,这孩子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用来存放自己无处安放的母爱的容器。一开始她自己恐怕也觉得,这段时间过了,她就会把这孩子看做食物,一口吃掉。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说来荒唐,可就算猫猫狗狗,带久了也会萌生出怜爱之心来。
他这么小,就算不吃掉他,扔到荒山野岭也不过成为其他东西的腹中之物罢了。
山鬼将男孩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教他说话,甚至写字。有些字鬼也是不认识的,她自己也想方设法地偷着学。孩子大多数吃穿用度,其实都是偷来的——山鬼自己的衣物也是取而不言的,他们自己可不会、也懒得去织布裁衣。有些人家晾晒的宽松的衣物或被单不知去向,人们就说,是给山鬼窃去了。可一般而言,除非本就是偏远的山村,否则山鬼并不爱光顾人类的地盘。对他们来说,人类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小孩尤甚。
这位母亲……大约是习惯了吧。
为了这孩子,她频繁地往来于各种人类的村庄与城池间,偶尔会伪装成其中一员。在山鬼的庇护之下,这孩子本算是能健康长大的。至少不论同类还是人类,都不会轻易招惹到他们。而人的贪欲,是比人类自身所想更要贪婪无度的。否则,变故也不会发生。
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在这一代丘陵,徘徊着山鬼的存在。时间一长,这个女性的山鬼便被大家记住了。虽然十分隐蔽,但偶尔有猎人与樵夫带来消息说,那山鬼的身边,似乎有个孩子——人类的孩子。于是闲不住的村民们纷纷猜测这孩子的来历。能在妖怪身边生活的小孩儿,定然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什么天命之子,专门托付给这样的鬼怪来养。许多颇有名望的名人名士,传言里不都有些稀奇古怪的经历吗?
是了,那孩子一定是所谓的什么神之子、鬼之子。
而村中的一对中年夫妇膝下无子,街坊邻里的闲话可是没少说过。听着接连不断的耳边风,竟然心生歹念。别管什么神子还是鬼子,只要是个儿子,哪怕不是亲生的血脉,冠个自家的名姓可就是自个儿的娃娃。若从别的地方讨一个,闲话可还是会继续的,甚至变本加厉被说给孩子听,老两口知道村里人的嘴有多讨厌。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啊,可就不一样了……若事情真的能成,赶走村子附近的妖怪也是大功一件。这也不叫拐骗,是“救人于水火”。
鬼嘛……鬼是吃人的。就算从未吃过本村的人,也一定吃过别处的人。
真是疯了。若是寻常人听了,一定会这么想。可愈是闭塞狭小的地方,愈是能把寻常人逼成疯子。他们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甚至全村上下都在此事上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他们依靠人类特有的狡诈设下陷阱,诱使山鬼落网,并控制了她。可不论他们进行怎么样的威逼利诱,她就是什么也不说。若讲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触动她分毫;若严刑拷打,哪怕是极尽想象力的私刑,也没能逼出半个字来。他们是真不把妖怪当做人看的——或许这话有些奇怪。应该说,非我族类,诛锄异己似乎是大部分生物尤其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因为“鬼族一定都很皮实,妖怪的体质不是凡人所能比拟的”这样荒诞的说辞,人们就变本加厉地对待她,似乎要测试承受力之极限。这简直像是一群闻到血腥的鬣狗,一旦破了一处伤口,便要将肠子肚子都给你拽出来,皮肉撕得粉碎,骨头也要啃噬成灰。
这一幕,若是说疯狂的人们受到了邪物的蛊惑,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始祭祀,也是令人信服的。在受尽屈辱的折磨后,再结实的鬼怪也会咽气。最终,关于孩子的事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们放弃了,将山鬼的尸体作为某种胜利的象征高高挂起后,便各自回家。
不曾想三天后,饥肠辘辘的孩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
他大概已经饿昏了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户人家欣喜地将孩子领了回去,仿佛失忆般对那山鬼的事只字不提。虽说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了,他却愣是半晌没动,呆呆地坐在肉菜之前,怅然若失。老两口以为他不会用筷子呢,还手把手地教。过了一阵,他应该是缓过来了,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只是表情像在食用嚼碎的蜡块。
他的表里没有悲喜。
长期与群体脱节的生活,令这孩子在很多地方有些……反常。但他的听说读写,实则是没有落下的,他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在回归同类的群体后,这种所谓的同族善意令他只感到无措与恍惚,但强大的适应能力是良好的品质。但他能明白那“旗帜”的意义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希望、甚至相信他不明白。
他还小,他只是个孩子,他从未与同类接触过。
中年夫妇待他不错,村里其他人在这件事上也格外宽容。似乎同为某种罪行的同党,一种空前的团结便显得理所当然。而作为罪证的遗留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随风而逝了。鬼族是这样的,传说它们的血肉是豺狼的皮囊,塞满了沉甸甸冷冰冰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又以滚烫的、掺入胭脂水粉的开水烹烫,褪去皮毛而成。当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鬼怪,有着不同的说法,但终归是某些阴鸷狠戾的象征。可它们的躯壳都是偷窃而来,拼凑而成的,只要失去生命力,便很快烂成一把残渣。那孩子来了没多久,“旗帜”就不见了。
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
某一年……
某一年,从小孩子变成大孩子的孩子,明白了什么。也不对,他早就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做了些什么。
他是从何处得到那把刀的?这大约无从说起,但也不再重要。仅凭结果来看,似乎既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典型。它可以被称作报应,也可以被称为闹剧。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人们都要忘记最初的故事是如何发生的了。
或许也没人会记得,这样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
直到他们的出现。
“我说得对么?”谢辙静静地说。
没有疯狂的怒吼也没有失去理智的尖叫,更没有自嘲般的狂笑。枫比他要更平静,不如说好像从未陷入失控的境地。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说话,也不离开。他只是静坐着。
叶聆鹓感到难以言喻的沉痛,胸口压着一块山一样的石头。
“……那刀在哪儿?”寒觞沉默了半天,开口只是这样问道,“那夜里的凶手只是你的投影,虽然刀在他的手里,但在本体上,我们好像没见到任何凶器。我也的确没从村子的任何角落,闻到凶器的气息。即使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本也能察觉出蛛丝马迹的。”
枫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就连刚才谢辙的陈述,他并不同意,也未曾反对。谢辙只对寒觞说,或许早就丢了,或是被其他路过的妖怪捡走——这都有可能。只是忽然挑选在特定的某天行凶,这其中的原因仍不明确。想来,枫也不会告诉他们。
“你们也要杀掉我吗?”枫忽然说,“过去有道行太浅,无法离开的阴阳师,想以杀掉我的方法解开幻境。”
“但这个法术不是你施展的,即使杀了你也没用。”谢辙说。
“果然够浅。”寒觞讥笑着,“想来你也不好对付。毕竟是……在鬼身边长大的孩子。”
叶聆鹓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只觉得,虽然目前他们所经历的事足够可怕,可枫这孩子……也足够可怜。同情心于她而言自然容易滋生,但她自认,这一次的悲痛极具价值。谢辙轻叹一声,面色难以捉摸。寒觞也猜不透,既然得知真相,谢公子又准备怎么做呢?
“也许我能帮你什么。”谢辙这样说了,“这场幻术严谨严密,恐怕是实力远超我之上的阴阳师所为。他大概想除掉你——你很危险。但因为他没有办法,甚至可能只是同情,便没有杀掉你,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大约能理解睦月君为何只是路过,却什么也不做评说了。但我与他终归不同,这件事……我没法当没看见。”
叶聆鹓疲惫地笑了笑。这番话,令她对谢辙一贯呆板无趣的看法大有改观。不过潜意识里她就知道,谢公子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呢。
钟离寒觞微扬起眉:“呃,你怎么帮?你也说了,这法术……”
“年久失修的建筑,总有最脆弱的一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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