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太一生精明,选儿女亲家的时候费了许多心思,大女儿嫁了一个二甲的进士,现在已经是四品夫人。二女儿性子太软和,便从前途正好的赵家选了同样温和的赵行之,果然这个姑爷虽说没出息,赵家却是水涨船高,如今德妃圣眷正隆,顾家也没人小看。
谁知道偏生这个小儿子,生来懒散叛逆,如今竟然油脂蒙了心,做这样没见识的事。
“你公公说的很是,如今这样,既全了你们母女的情分,也不让别人抓着把柄。退一万步说,对阿窈也是个好事。不然她被贼人掳去这么久,别人会怎么想?还有谁家愿意要这样的媳妇?”顾老太太知道怎么说更能让儿子服气,见他还要说话,便止住他:
“不光你一个人心疼阿窈,这是赵家的骨肉,不是比你心疼?我知道你愿意护着她,难道能护她一辈子不成?众口铄金的道理不明白?等脏言脏语满天飞的时候,你要一个个堵别人的嘴不成!”
顾谈礼沉默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若是阿窈不愿意,我定然是要带她走的。”
其他人并不甚在意这句话,连顾氏也只是为难如何要跟阿窈说明真相,却不曾想见,说了所有的难处与理由,阿窈却是这样的反应。
“娘,这些年,我改过许多姓名,却一直不敢忘,我是赵家的女儿。”阿窈打断絮絮叨叨垂着泪,像她反反复复说明难处的顾氏,眼睛清澈如水,直直看到她心里去:“如今,既然赵家不认我了,我也不敢强求,这姓拿走便是。”
然而接着,她话锋一转,透着凌厉的锋芒:“但是,清窈二字,虽是爹娘所赐,却是女儿一辈子最看重的,便斗胆拿了去,从此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也算不忘爹娘恩德。”
“阿窈就此拜别。”她跪下来,格外庄重叩下头去,看着极端肃的模样,却没人知道,她现下只凭着一股气在撑着,撑着她不要倒下去。
顾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自己说了如此多的难处,阿窈竟然没有半点体谅?
两个人就此僵了起来,顾氏生平第一次硬气起来,吩咐众丫鬟把阿窈关在房里,半步不许出,她自己只在房中,想一回哭一回,又接着阿窈闭门不出,连饭也不出的消息,更是心痛。
‘难道是她不想认回这个女儿?难道是她自己贪图富贵逼着女儿改名?’顾氏心里存着气,十分委屈,心像是被油煎着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之下不由得生了怨恨:难道阿窈竟不能想想爹娘的难处,退上一步吗?
房中,杨岑蹲在桌子旁边,急得团团转。
黄昏的光透过窗子,阿窈枯坐在桌旁,旁边杨岑偷偷从厨房用爪子抱回来的吃食一口没动,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慢慢转头看着房屋四面墙,桌子上的青瓷笔洗,粉彩童子摘石榴花样的梅瓶,床上悬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架子上堆着密密实实的书,除了史书全是一些地方志怪和话本子,这么些年过去,她爱的物件、书籍色色样样家里都没有忘过。
然而她却是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像是一天之间,从一个极美的梦境,到了另一个荒唐的梦里。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师傅讲得烈女传,里面一个个舍生取义的故事,听得她心头发麻,背后凉飕飕的,半夜吓哭,母亲揽着她哄:“不怕不怕,咱们不听这些了。阿窈是娘的宝贝,咱们不要那些虚名声,只要阿窈过的好好的。”
顾氏的话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
祖父没有错,父亲没有,母亲没有错,他们有很多的理由,每一条理由翻开书,都是大义,都是大局,为人子女的她,甚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但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躲在被大义塞满的屋子里,挤得毫无安身之所,最后那个女孩儿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阿窈听到了那句话,让她所有的坚强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可是,阿窈又有什么错呀?”
几乎是在一瞬间,杨岑眼看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阿窈的眼里落下,无声无息,却带着无言的绝望与悲怮,将他的五脏肺腑都肆意地揪扯,撕心裂肺的疼。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再一次袭来,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一个人,能伸手抱抱她,告诉她,别怕,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他只能爬上阿窈的膝头,像之前很多次那样,陪着她一起静默。
无论顾氏怎么说,怎么哭,阿窈像是没了精气神一般,并不答言,再三追问,只有一句话:“娘就放阿窈出府吧。”
所有人都告诉阿窈不能怨,不要怨,但这种情绪还是在心里疯长起来,让她只想避开所有人,静静呆在一个角落,舔舐伤口。
顾氏从未如此恨过阿窈的固执,不到几天便病倒了,烧得额头滚烫,几次三番降不下温度。
阿窈接到消息,忙赶了过去,见肖似她的妹妹哭得直打嗝,赵行之满面沧桑,胡子拉碴,挥退所有人,哑着嗓子对着阿窈道:“阿窈,爹对不起你,但是你看看你娘这样子,你真的忍心吗?真的忍心吗?”
阿窈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顾氏,又看看憔悴不堪的赵行之,眼泪砸在旁边的被褥上。
“娘,我答应你,留下来。”
在这个已经不是家的家里,再尽一次孝心,在这一年里,做个人人乐见的,寄人篱下的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