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送他,他倒是一贯的无所谓神情,饯行酒喝了一半,对我笑道:&ldo;大人,得放手时且放手,大人是达人,料是比下官明白,不需要下官提醒了罢。&rdo;
我心中一惊,其实我也是起了去意,可是这话由别人口中说出来,却动人心魄。
&ldo;不知春溪有何教我?&rdo;
&ldo;不敢。大人,自古幼君亲政,必是有一番腥风血雨的。不是幼君除了辅政大臣,就是反被控制废黜。&rdo;
刘春溪素来谨慎,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倒叫我刮目相看。
&ldo;辅政大臣们也未必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只不过做惯了主,正主子上来冲突必多。天家最容不得的便是所谓功高不赏的大臣。大人您和陛下虽说格外亲厚,与别人不同,但一旦到了权力上头,便是亲父子兄弟,也多有自相残杀。如今皇上对您还下不了手,但时间一长,积怨多了,也难说得很。再者说,大人您和周大人不同,周大人是公认的君子,不党不群。皇上怎样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大人您,恕下官失言,盼着您出岔子的人却是不少的。而且周大人威信虽高,手中实权却不大,与大人您不同。还有,姚公子的职位虽然辞了,军中威信还是很高,这里头随便哪点,皇上也容不得。&rdo;
我听得冷汗不知不觉流下,虽然我怎样都想象不出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会对我翻脸无情,可如今形势已经比较明朗,由不得我心存幻想,这几年下来,我也明白在朝中是容不得太天真的。
心中难受翻滚,我把手中酒一饮而尽,叹道:&ldo;春溪你所言甚是。我明白了。&rdo;
刘春溪辞官后,位置被一个皇帝新提拔的年轻官员替代,此人颇有才具,但年轻气盛,对我尤其不买账,皇帝对他十分袒护。我强忍着怒气,退让其锋芒,一边谋求退身之策,开始偷偷将田庄之类的变卖,换成易携的黄金明珠之流。
但是却并非人人都能忍住,朝中新旧两派的矛盾激化到明面上。
一旬之后,算是我派的一个官员因为弹劾这个新的户部尚书被下狱,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
锦梓的意思是一走了之,但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应该交待。
那天晚上我进宫面圣,实话说,心中是有许多酸楚委屈愤懑的。
焦诚又挡在我面前的时候,遭到了我的喝斥:&ldo;滚开,你这奴才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我!&rdo;
虽然知道此时的怒气是不智的,当年阿娇被禁长门,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怒气激怒了不容冒犯的天子。
可是我不怕,有锦梓在,我要全身而退,总是可以的。
锦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再困难的事情也不会让我害怕。
焦诚的冰块娃娃脸露出怒色,正要说什么,里面传来小皇帝的声音:&ldo;让张大人进来。&rdo;声音温和,但坚决而坦然,很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焦诚愤然让开了,我狠狠给了他一瞥。
寝宫里光线有点暗,小皇帝为了节约后宫开支,只准点一根蜡烛。
这孩子有出乎意料的自制力,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真的可以成为一代名君。
只是,他治世的辅佐者名单中,并不需要我。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突然间,所有的愤怒和委屈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点怅然。
这本是我所求,又有什么可怨呢。
我不知道自己到宫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我到底是要交待什么,抑或是想让皇帝给我个交待?
我茫然站在那里,看着龙案后头的小皇帝。那么近那么熟悉的人,却又那么远。
旁边看着我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太监宫女们,都一脸紧张看着我。
小皇帝缓缓沉声说:&ldo;你们退下,张大人于我如师如父,你们紧张什么!&rdo;
一应众人应声退下。
我还是怔怔望着小皇帝。
他真的长大了,黑亮长发下的面容虽然还是有几分稚气,面容已经有了坚毅轮廓,眼睛里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果敢。
小皇帝虽然不是像锦梓一样的俊美少年,却有着让人无法逼视的灿烂光芒。
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说:&ldo;张爱卿,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不必拘礼了。&rdo;
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我说:&ldo;臣不敢。&rdo;声音里的酸涩自己都能听出来。
小皇帝站得离我很近,还是很温柔说:&ldo;张爱卿来见朕有什么事?&rdo;
没事就不能来么?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