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微微眯上了眼,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不再做声。
却见司马寅站起身来,从红木箱里取出了一卷字帖,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向钟繇献了过来。
钟繇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卷字帖,慢慢展了开来,认认真真看了起来:&ldo;唔……这当真是李斯用小篆抄写的荀卿的《劝学篇》嘛!他的字犹如云簇苍穹,姿态横生,潇洒灵逸,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啊!你看,这笔法、这用墨……啧,啧,真是妙极了!&rdo;
说着说着,不禁伸出手指顺着字帖上李斯那些字体的笔势走向划来划去,久久不能自抑。
&ldo;我家大将军说了,太傅大人若是喜欢这字帖,就请收下了吧!他相信,此等笔砚之珍,在太傅大人手中实乃物得其所,令人无憾的了。&rdo;司马寅见状,在一旁恭声说道。
&ldo;你家大将军实在是……唉!本座只怕有些却之不恭了。&rdo;钟繇听到这话,伸在字帖上面比比划划的手指顿时一停,脸上现出深深的笑意,&ldo;本座在此谢过你家大将军的美意了。&rdo;说着,他伸手慢慢卷好了那幅字帖,拿在手上,却不再放下。
司马寅又凑上前来,低声说道:&ldo;我家大将军已经奏报朝廷,今年减免了各位大人关中邑户应缴的粮食,决定在西征大军里面大兴屯田垦荒、自给自足,而无须各位大人的邑户们供粮供饷了‐‐各位大人今年年底的邑户供奉,自然是不会欠缺的了。&rdo;
&ldo;高明!高明!实在是高明!&rdo;钟繇听罢,静了许久,方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轻轻拍了拍手,悠悠赞叹道,&ldo;也亏了你家大将军想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滴水不漏的办法!司马大人当真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本座钦佩不已,自愧不如啊!&rdo;
讲到这里,他语气蓦地一顿,又慢慢说道:&ldo;看来,本座与王司徒、董大夫他们全力推助你家大将军出任关中主帅一职,的确是完全正确的。本座到了今天,才懂得了&lso;贤得其位、职得其人&rso;的万分可贵!&rdo;
说罢,他拿着李斯的《劝学篇》字帖,在书房内缓缓踱了几步,忽又停下,像是对司马寅,又像是随意而谈一样,说道:&ldo;你回去告诉司马大将军‐‐就说,朝中各位元老大臣对他的支持,一直都是毫不犹豫,也不遗余力的。请他放心大胆地在前方施展身手,早日再立新功,不要有什么顾忌。其实,对于张郃,他不应该有什么担心的。张郃他们在朝廷里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不过……&rdo;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司马寅,深深地说道:&ldo;不知道司马大将军清楚不清楚……近来朝中宗室当中要求东阿王曹植东山再起执掌朝政的呼声很高啊!本座就曾多次亲耳听到陛下称赞东阿王文武双全、堪当大任……&rdo;
&ldo;哦!谢谢太傅大人的提醒。在下知道应该如何回复我家大将军了。今晚已打扰太傅大人太久了。&rdo;司马寅垂着双手,躬身答道,&ldo;在下临辞之际,不知太傅大人还有什么话带给我家大将军的吗?&rdo;
钟繇淡淡一笑,道:&ldo;也罢,你家大将军赠给了本座一幅李斯真迹,本座也就觍颜献丑了‐‐将自己随手写就的一篇涂鸦之作回赠你家大将军。见笑了,见笑了!&rdo;说着,将自己刚才在书桌上写成的那一幅字帖递了过来。
司马寅接过钟繇的字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ldo;夫天道极则反,盈则损。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武力毅勇,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rdo;那字笔锋遒劲,金钩银划,入纸三分,风骨不俗。
&ldo;写得好!写得好!在下一定及时转呈我家大将军。&rdo;司马寅看罢,慢慢将那张字帖卷好,躬身施了一礼,&ldo;在下就此告辞。&rdo;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了出去。
听得书房门外司马寅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钟繇脸上堆着的笑容一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露出深深的思索来。静了半晌,他才长长一叹,道:&ldo;毓儿、会儿,你们都出来吧……&rdo;
钟毓、钟会兄弟二人应声从那座书架后面一前一后转了出来。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那几支大红烛长长的烛焰无声地摇曳着、燃烧着、跃动着。
钟繇静静地凝视着那烛焰,没有回转过身来,而是继续站在原地,久久地沉默着。
&ldo;父亲……&rdo;钟毓表情有些惶惑地开口了,&ldo;您……您是不是和司马大将军走得太近了……&rdo;
他的弟弟钟会却是目光闪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什么来。
隔了半晌,钟繇才缓缓说道:&ldo;怎么?毓儿,你害怕了?&rdo;
钟毓沉默了片刻,面色凝肃,答道:&ldo;孩儿心中倒不害怕什么。只是孩儿认为,父亲位列三公,位高权重,与大魏朝本是休戚与共,又何必与居心叵测的司马氏搅在一起呢?孩儿还认为,无论是司马大将军,还是华太尉、陈司空,他们在朝中执政都不得不仰仗我们钟氏一族……我们又何必趟入这浑水之中呢?&rdo;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钟会在一旁伸手悄悄拉了他的袖角足足有四次,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钟毓却毫不理会,仍是秉着心直口快的性子,也不怕得罪了父亲,还是侃侃然谈了出来。
钟繇听罢,没有立即答话,静立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说道:&ldo;毓儿啊,你说得很对!在大魏一朝,我钟氏一族确是能繁荣持久,我们的根基也无人可以撼动。
&ldo;但是,你想没想过,倘若大魏朝的运祚有一天猝然就崩断了呢?我们钟氏一族是不是也必将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然何以善终?!&rdo;
&ldo;父亲……&rdo;钟毓和钟会都没料到钟繇会把这个问题讲得这般透彻和尖锐,顿时吓得满头汗出,急忙一齐跪倒在地,含泪说道,&ldo;父亲为何要出此不祥之言?孩儿们惶恐万分,还请父亲对此宽心以待。&rdo;
钟繇脸上便似铸了一层青铜面具一般,表情冷硬得很:&ldo;你们不要以为为父是在危言耸听!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为父今年就是八十一岁了,这一生中不知闯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才挺到今天来!为父一生所见所闻之事的复杂繁庞,岂是尔等少不更事之人可以想象的?想那辉煌的大汉朝,在为父眼中也仅仅是二三十年间便土崩瓦解了!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的?这世间又有什么灾劫不会降临到人们头上的?我们钟氏一族又如何不能&lso;居安思危,未雨绸缪&rso;?&rdo;
钟毓、钟会跪伏在地上,听着父亲的慨叹,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钟繇停下了讲话,依旧站在原地静默了许久,待得自己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才又开口说道:&ldo;毓儿啊,为父问你,依你之见,平心而论,为父在修文理政之才上,可比陈司空还强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