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燃了起来,火光驱散车内的昏暗。阿松跪坐在一侧,望着御道上箭楼的影子一闪而逝。比起惊慌失措的宫婢,她的镇定让皇后意外。
皇后嘴角微微一动,是个冷淡疏离的微笑,“薛夫人今天怎么这样安分?兴许你撒个娇,陛下会开恩,准你留在宫里的。”没忍住,她刺阿松一句,“薛纨离京了,岂不是你和陛下千载难逢的机会?”
阿松自暮色中收回视线,直视着皇后——正是这样放肆挑剔的目光,令皇后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积攒了怒意。
“我原来是羡慕你,今天看来,做皇后也没什么好的。”阿松撇了撇嘴。
“是没什么好的,但要赐死你,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见阿松仍是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子,皇后笑了,“你今天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我怎么能放心留你在宫里呢?”
“殿下要赐死我吗?”阿松湛然的目光毫不躲闪。
“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我不想手上沾染血腥。”皇后双唇翕动,默念声菩萨保佑,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皇后面色苍白,神色疲惫,阿松却对她丝毫同情不起来。漠然审视了她几眼,阿松又把头扭开了。往邙山去的道路她并不陌生,车轮辘辘声中,夜虫唧唧低鸣。
已经出宫城了。阿松悄然松口气。“阿奴要做太子了,”她有点惊喜,又有点失落,“陛下不会再容我亲近他了。”
假寐的皇后哂笑一声,“你倒也不蠢。”
“殿下知道我想起谁了吗?”阿松微笑,“当初在建康,也是这样突然,元脩废了王皇后,打发她去寺庙里清修——那一夜我坐王皇后的车离开宫城,就像现在这样。两年后王孚被杀,王氏一家获罪,建康也沦陷了。”
皇后没有睁眼,拧起纤秀眉头,依旧默念着佛经。
阿松自言自语:“协私罔上的哪是赤弟连,分明是周珣之呀。桓尹要立左皇后,他连替你说句话都不敢……你以为你们退一步,桓尹就会饶过周珣之了?你以为你仗着肚子里这个孩子,还能重获圣眷,东山再起?”阿松嫣然一笑,“我跟着你来,是因为我好奇你会不会也落得王皇后那样的下场。我每天都在替你求神拜佛,求菩萨赐你一个好女儿呢。”
“住嘴!”皇后猝然睁眼,眸中寒光闪动,她指甲尖利,抬手一掌掴得阿松嘴角渗血,“滚下车去。”皇后冷斥。
阿松拎起裙角,刚下车,见一名侍卫自巷口奔了过来。车停了,侍卫在车窗边和皇后的侧影窃窃私语。阿松顺着侍卫来的方向扭头看去。
有人在巷口石榴树下伫立着。那大概是周珣之来目送皇后吧。
愗华的婚期在月底,这会大概也在忙着试嫁衣。云中太远,建康太险,谁来送我啊?她寂寥地想。
第79章、相迎不道远(十五)
凤驾莅临邙山翠云峰的避暑行宫时,正是山景最盛的时候,满目浓绿接踵而来,皇后在连夜的旅途跋涉后,精神微微振作了些。此行虽然低调,但随行的医女稳婆也是成群结队,等诊过脉,屏退了众人,皇后这才得空,问起了周珣之的近况。
“昨夜我精神不好,脑子昏昏沉沉的,依稀听那人说国公想要回渤海?”
阿松正要走,不意听到这句,脚步停滞了,一面慢慢整理着瓶里的花枝,聆听纱帷里皇后和宫婢的轻声交谈。
宫婢道:“国公是向陛下请了旨,陛下没有应允。”
皇后不满,“是为阿奴取名那事吗?他也是无心之失,何必呢?”
皇子命名那事,周珣之犯了皇帝的忌讳,但君臣都有意将此节遮掩了过去,众人都被蒙在了鼓里。那宫婢只听周府随从传话,也是半知半解,“好像是近来许多言官无事生非,老调重弹,国公也嫌听着心烦,身上又不好,索性想回渤海将养一段时间。”
“言官又说什么?”
“还不是以前那些旧事?”宫婢声音小了,怕皇后听了要动气,含糊其辞道:”战乱时,谁家不出点怪事呢?他们偏要说国公薄情寡义,私德有亏……”
皇后沉默了半晌,问:“陛下怎么说?”
“陛下倒没说什么。”宫婢道,“还是陛下英明,知道他们就是眼红周家罢了。”
“何止是眼红?”皇后道,“最近怪事频频,大概朝中真有小人作祟,传话给国公,让他对身边人警醒点,别急着回渤海,”皇后细眉微蹙,轻轻抚摸着腹部,“起码等这孩子平安出生后再走。”
宫婢留神着皇后动静,一听她轻声呻|吟,也慌了手脚,“是昨夜劳累,动了胎气了?”
临盆也是这个月的事了,皇后气息微乱,说:“是有些疼得厉害,你去请医官来瞧瞧。”
宫婢急着去殿外招呼人请医女,阿松也不觉紧张起来,放开花枝,掀起纱帷,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皇后。
皇后所有心思都在这个孩子上,根本不理会阿松,她忍痛倚在榻上,医女在腹部探了探,又观察了皇后脸色,安慰道:“还没入盆呢,殿下忍忍,一会就过去了。”
皇后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这孩子好像是个慢性子。”
医女玩笑道:“这才说明是贵人呢,架子大呀!”
皇后赏了她,等医女退下后,那阵剧烈的疼痛也过去了,皇后在榻上安静地倚了一会,吩咐宫婢道:“别什么事都传话回宫里,闹得大家都虚惊一场。”婢女称是,皇后闭眸凝神,轻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