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油渍渍的脑袋,一身翻滚的海腥味,晃悠悠提着鱼,晃悠悠走出鱼市。潮汐已落,日头儿火红火红,烧下海去。
烧,烧,烧,岁月点点燃尽。
老婶子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嘟嘟囔囔收拾摊子,一溜子闲言碎语,晚间总有不同抱怨,琳琅满目,多多益善,&ldo;死老头子光溜溜脑壳,杂碎都要捡回家,上辈子没吃饱呀,抠成这样……&rdo;
扯散了围裙带子,一把揉皱了摔在砧板上,溅起的鱼鳞鱼血沾了满脸,恨恨抹一把,一鼻子腥臭,滑腻腻的咸湿味。&ldo;一屋子死人,就知道张嘴要吃,个个空着一双手,也不知道来帮忙收收摊子!老娘辛辛苦苦一辈子劳碌命,不得闲,不得闲。&rdo;
隔壁挽着头发年轻老板娘答应一句,&ldo;婶子,谁不知道你家姑娘,水灵灵模样,又聪明又勤快,小街里哪个孩子赶得上哟。瞧瞧,说话就来了,未央啊,来帮你妈收拾呢。&rdo;
湿淋淋小道上,乌漆漆黑皮鞋踩过一张一合垂死挣扎的小泥猛,顺着笔直纤细的小腿肚上去,一条洗得泛白的蓝布百褶裙,皱巴巴飘也飘不起来。
继而是腰,妖精似的小腰,俗世里穿梭摆荡,颠倒众生。
女孩子声音小小,甜甜唤一声阿姨,便挽起了袖子,凑到鱼摊子前,麻麻利利收拾。低头轻轻问,&ldo;妈,今天生意好不好?累着了吧?&rdo;
凤娇婶子擦一把汗,又抚着胸口骂起来,&ldo;好什么好!累得直不起腰来,牙fèng里抠钱,你那死鬼老爹一场牌输光,不如全家人跳海去。&rdo;
又盯着她老旧的校服裙,指指点点骂道:&ldo;还有你这赔钱货,念个什么书,不如早早嫁了人,反正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rdo;
这话早已听得她双耳滴油,只低头默默做好分内事,末了擦一擦手,提着东西,笑笑说,&ldo;妈,回去吧,小聪一定饿得难受了。&rdo;
隔壁老板娘对着自家老实汉子嘀嘀咕咕,说:&ldo;又不是亲娘,喊那么亲做什么!&rdo;
未央一手搂一个湿淋淋大袋子,踉踉跄跄往外走,凤娇婶子空着两手,一路骂骂咧咧,沾满鱼腥味儿的长指甲一下下戳着未央的脑袋,&ldo;女孩子念书好有屁用,干脆出去卖啦,一晚上口袋满满,还能赚点钱供你弟弟念书,瞧瞧那一股子风骚劲,切像你那骚狐狸娘。&rdo;
还不解气,伸手要去掐她侧腰,恰好遇上台阶,叫未央一抬腿跳开躲过。
长长石阶,一路长满青苔狭窄小街,转个角,两排破陋矮房,向左第二间,就是栖身地了。
凤娇扭开门踏进去,一桌子菜已被林瑞聪吃得七七八八,凤娇却一眼横过来,瞪着正收拾东西的未央,插起腰子骂道:&ldo;一个个良心都教狗吃了,做这么点东西,诚心不叫一家人吃饱是吧,我就知道你这小婊子没安好心!事事处处都是心眼儿呢!&rdo;
&ldo;妈‐‐不是的。&rdo;未央转身进了黑漆漆的厨房,端着大花碗出来,笑嘻嘻说,&ldo;给您留着,放厨房呢!&rdo;
凤娇跺了跺筷子,闷头吃起来。含含糊糊又说:&ldo;加了耗子药吧,毒死我是吧。&rdo;说话间又是一口,粗茶淡饭津津有味。
未央这才寻了矮板凳坐下来,慢慢细细吃起林瑞聪的剩菜剩饭来。
林成志依旧未归,大约是在巷子尾麻将馆里输红了眼,舍不得挪屁股。
未央随便吃了些,便站起身,弯腰收拾碗筷。林瑞聪呼啦站起来,精瘦精瘦小个子男生,背脊骨上嶙峋突兀,弓腰驼背,长长牛仔垮裤,裤裆长得掉在膝盖处,腰上铁链子叮叮当当响,吵吵嚷嚷怪模样。
凤娇一拍桌子,喇叭似的嗓子又起来,声音大得人耳根子发痒,&ldo;又死哪去?好好给我在家待着!叫你姐辅导辅导你功课,秋天开学了,你还给我上学校读书去。&rdo;
林瑞聪抓一把黄灿灿的脑袋,一张年少轻狂的脸,皱成猴子似的一团,&ldo;读书有什么劲?有姐姐读不就行了。我出去溜一圈,晚上不回来喽。&rdo;
凤娇随手抄起了一双油腻筷子便往瑞聪身上抽,未央虚虚实实拦一拦,嘴里小小劝上几句,便又忙忙碌碌收拾起来。那厢林瑞聪被抽得跳脚,哎哟哟叫着往外跑,凤娇一边打一边骂,&ldo;十几岁上街混,抽烟喝酒男男女女乱混,再过几年叫我去监狱里探你是吧!不如打死了,也省得惹祸!&rdo;
未央在厨房里洗碗,四十瓦黄黄灯泡长长吊着,照得人鬼片似的蜡黄蜡黄脸色,她听着堂里乒乒乓乓打闹声渐渐歇了,大约是林瑞聪终于逃出生天,凤娇婶子站街口喊嗓子呢。一不小心嘴角便有了凉薄笑意,回头来一张皱巴巴老脸,原来是林成志站在门边,吓她好大一跳,呐呐唤一声&ldo;爸爸&rdo;,将碗筷一一擦干净了放进橱柜里,才问:&ldo;吃饭了没有?给您下碗面条?&rdo;
林成志不说话,站在昏聩光晕之外,一张曾经俊秀过的脸,只依稀辨得清利落线条。老了老了,鱼腥味磨光了棱角,粗粗的砂纸上来回磨蹭,一张面皮只剩得下点滴碎渣,其余是嶙峋瘦骨,堪堪教人难过。
未央转过身去回里屋换衣裳,只隔着一张模糊了花样的布帘子,未央脱下校服,方才发育的辱房若一朵初绽的花苞,于晃动的灯苗中,在布帘上微微、娇俏地颤动。
一点点,一点点,若隐若现,勾魂似的影子,布帘子fèng里露出的小腿肚。
年轻,多么好。
未央换上红艳艳小短裙,堪堪遮过屁股。小吊带紧紧,捧出一双滑腻腻的辱,半遮半掩,内里满当当塞得都是海绵垫。娟秀小脸上涂涂抹抹都是浓烈馥郁的妆,一股子风尘气扑面而来。
她裹了长外套出去,林成志仍靠在帘后木木然没有表情,待她穿过了,方才开口,可又是一句废话,&ldo;还要出去?&rdo;
&ldo;嗯。&rdo;未央套上三寸细高跟往外走,捋了捋头发说,&ldo;再跑个几场,开学学费也就够了。&rdo;
临走又问,&ldo;爸,回头要给你捎瓶酒吗?&rdo;
他依旧木然,只不过点点头,眼看她玲珑身躯一溜烟蛇一般消逝在漫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