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富于传奇色彩。宋人笔记多有记载。
想和辛弃疾做朋友的人多,能订交的却很少。
陈亮走进辛弃疾的家,两条好汉痛饮剧谈,纵论南北形势,讲了很多朝廷的不是。谈到后半夜,畅快之极,各自纳头便睡。不过陈亮这人疑心重,开始怀疑辛弃疾了:&ldo;陈亮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rdo;
陈亮砍马又盗马,盗走的还是骏马。
宋人笔记中的这段话,透露了一点辛弃疾&ldo;归隐&rdo;之后的性格特征:话不多,涉及朝政言语谨慎。他曾经吃过口无遮拦的亏。
陈亮初访辛稼轩的传奇故事还没完,他逃走之后,&ldo;逾月,致稼轩书,假十万缗以纾困,稼轩如数与之。&rdo;
陈亮盗走骏马还写信借钱,岂不是欺稼轩太甚、占了便宜又占便宜?其实刚好相反,他这举动,让辛弃疾读出了古代豪杰的风范。远的不说,就以李白为例,仗剑走天下,伸手要钱不红脸。豪杰与豪杰,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当时辛弃疾有钱,豪爽。另有江西名士刘过,&ldo;疎豪好施,辛稼轩客之。&rdo;
辛弃疾的座上客,名士如云,写《容斋随笔》的洪迈,理学泰斗朱熹,包括陈亮、刘过,全是南宋的一流人物。
原来,这砍马盗马又借钱的陈亮,并非仅仅是条好汉,宋代思想史、文学史,他都占有一席。他考进士落榜后,发誓不当官,却一封接着一封给宋孝宗写长信,力请迁都建康,励志复仇。他的长信,和辛弃疾当年的十九篇军事论文一样,递上去之后毫无反应。他伤心,愤怒,在临安到处讲朝廷的不是,有名有姓地痛斥小人,结果被人告发,坐了一百天的监狱,&ldo;几死。&rdo;出狱不久,陈亮骑劣马奔信州拜访辛弃疾,畅谈后却爬起来就跑。他疑心重,原因是刚住过牢。
陈亮落笔填词,激烈如稼轩:&ldo;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rdo;
南宋向金国称臣,拱手割让万里河山,身在民间的陈亮视为奇耻大辱,几十年奔走呼号、游说。辛弃疾引他为知己,更无一丝踌躇。偷马借钱算什么呢?
读书人佩剑行走,气如奔雷,当时寻常得很,一代儒宗朱熹也能舞几招。豪放词频出,不是偶然的。
辛弃疾是豪放派的领袖,带动了一批词人。而词坛的名声未必数他最大,尚有小他十来岁的姜白石与他争雄。白石精通音乐书画,布衣终身而文采风流冠绝,时人呼为&ldo;词中之圣&rdo;。他的风格是婉约正宗,如着名的《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轻语,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儿闲笔写姜夔,想说明两点:一是白石的婉约词确实好,由缠绵而迈入空灵,但辛词之婉约因弥漫了英雄气,似乎更在白石之上;二是南宋词人并未因国耻而写下许多口号诗。文化不敌异族刀枪,但文化本身不败,延续了唐宋文气。华夏文化在国运衰落的时代仍然保持了足够的自尊。换言之,汉民族的软实力,金人的铁蹄难动分毫。理学,史学,文学,金石学,书画艺术……一座座文化的高峰辉映北宋。这耐人寻味。
糟糕的是皇权。摇摆不定的宋孝宗之后,来了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宋光宗。光宗怕老婆,历代皇帝居第一,史称:是老婆李皇后把光宗吓成了神经病,然后与她的武夫爹爹权倾朝野……
南宋的英雄们,从岳飞到陆游,从辛弃疾到陈亮,只能是仰天长啸、弹铗悲歌。
江南妩媚地,多少英雄游走。走出激昂与辛酸。
姜白石吴文英不作英雄状,却照样受推崇。这是一个时代的文化气度使然,而气度,来自士人们广阔的文化视野。
国破文化在,文化穿越八百年,弥漫于当下。
今日之文化,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威胁呢?对应人的浅表性生存的快餐文化,是个强劲而刁钻的新型病毒吗?
这个历史性的课题,有待唤起具有历史性的思考。
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文化的源、流,决不能中断或急剧转向。源远方能流长。文化工业的逻辑臣服于资本的逻辑的越界扩张,对此,须高度警惕。
陈亮几年后再访辛弃疾,辛弃疾带他去铅山的瓢泉。陈亮在瓢泉住了十天。主客剧谈如当年。本来有个三人会谈的重大计划,但朱熹因事未能赴约。朱熹在朝廷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布衣陈亮、退休名将辛弃疾,&ldo;帝王师&rdo;朱熹,三人聚会未成,引得士子们久久叹息。
陈亮归,辛弃疾依依不舍。
思念平生知己的佳作,当数辛词《贺新郎》。词前还破例写了近二百字的长序。萨特有名言:男人之间的友谊以世界为背景。诚哉斯言。背景越广阔,友谊越深长。《三国演义》有个经典画面:刘备送徐庶,送了一程又一程。徐庶骑马拐弯了,刘备用马鞭指着淹没了徐庶身影的小树林说:恨不得砍光那些树!
辛英雄送走陈英雄,惆怅五天不消。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徽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