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院子里伤春悲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觉□□。我在大胡子那里养成的习惯是饿了就睡。后来在静安王府,因为跟厨娘青青有几分交情,能去厨房捡两个馒头吃。最后来到楚国,鱼落跟太子清越都在的时候,总有一个会记得替我带点零嘴……我回顾着过去,不免觉得眼下实在潦倒,好在屋里头还有阿都吃剩的半截糖葫芦聊以慰藉。
阿都睡姿不好,也不知随谁,我夜里三番两次让他踢醒,好容易熬到天明,他终于流着哈喇子不再动弹,我也终于能好好看看那个让妖姑娘从阎王手里拽回来的妇人。
妇人浑身是伤,但是眼皮却开始微微跳动,妖姑娘的手指停在她眉心,然后沿着她的五官慢慢划至下巴。一滴眼泪落下来,两滴,三滴……妖姑娘愣愣地看看自己的手背,再看看缓缓睁开眼的妇人。
起死回生的妇人满目迷茫,伤口渐渐在愈合,但是还是疼,她嘶嘶吸气,微缩的凤眼跟妖姑娘的如出一辙。
妇人嘶声道:“姑娘,你从闹市就开始跟着我的马车,我还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对不住。”
她缓了一缓,问:“姑娘你跟过来有没有看见我儿子?我让马夫带着我儿子藏进西边的……”妇人喉头一窒,瞪大眼睛看着趴在不远处无声无息的孩子,那孩子脖子里挂着过路和尚给的佛珠,脚下踩着她亲手做的蜀锦单靴。
“小葵——”
妇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儿子,她的胸腹腿上都有刀伤,但是她似乎忘了,满眼都是前面倒在血泊里的稚子。
妇人伸手轻触儿子的颊面,缓缓将他搂入怀里,声音颤抖可怜:“小葵你哪儿疼,小葵你别吓娘,你别吓娘……你醒醒儿子……”
孩子嘴巴微张,细嫩的小脸儿上鲜血淋漓,妇人一动,那血便蔓延到她绛红色的百蝶戏花罗裙上。
妇人心神俱裂,眼泪疯流,“儿子,你醒醒,娘给你讲故事,你不是最愿意听十二生肖的故事,娘给你讲兔娘娘,小葵你别吓娘,你睁开眼看看娘,娘给你买糖饼好不好,儿子……姑娘你救救我儿子,姑娘……小葵……”
妇人忽然跪倒在妖姑娘面前不断磕头,保养得宜的芙蓉面混着眼泪和泥土,脏污不堪,不复市集一瞥的雍容华贵。
“姑娘,你一定有办法的,你能从贼人手中救我,一定也能救我儿子,姑娘你行行好,你行行好……”
妖姑娘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她抬手掩面,泣不成声。
“姑娘,你要我的命我都答应你,你行行好,发发善心,我的儿子还不满六岁,你救救他吧,姑娘你救救她吧。”妇人哭的凄惨,大约因为失血过多,嘴唇泛出青白色。
妖姑娘转身便走,走出七八步,顿住,含泪回头,看见妇人抱着幼子失声大哭,瘦弱的身形在山风里摇摇欲坠。她目不转睛看着,却又仿佛看到荒漠里那只日夜守在幼狼尸首前,不许她靠近果腹的母狼。
妖姑娘走回来蹲在妇人面前,她瞪着眼睛,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带着血腥味儿的泥土里。
“你,不认识我么?”
妇人哭声一顿,在妖姑娘脸上来回打量,迅速摇头。
“姑娘,你愿意救我,必定是个好人,你再行行好,你救救我儿子,我夫家厚道,必定感激不尽。”
妖姑娘蹲下来,一只手点着孩子的眉心,一只手按着他脖子上的刀口,热气袅袅而上,带着松木的香气,迅速模糊了妇人的泪眼。
妇人脸色惊白。
妖姑娘笑中带泪,轻声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我一直以为是我眼花,或许是悲伤至极脑筋不清楚,我明明看到你的嘴唇在动,看到你流泪,但是我怎么叫,你都不醒……娘,你害怕,所以你不应我。”
妇人哭着去拉妖姑娘的手,“光儿,娘对不住你。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那些劫匪死得蹊跷,没有伤口,个个都像暴毙……娘找不到你就后悔了,光儿,你原谅娘吧,娘是一直惦记着你的。”
妖姑娘拂开妇人的手,愣愣看着妇人怀里渐渐转醒的孩子,她想起在很多年前的午后,自己也曾经这样懒懒地窝在妇人怀里,一脸困顿嚼着妇人笑眯眯喂给她的五色糕。
“离光,咳咳,你还知道回来?我哄了一个月的姑娘,你一句不如姣姣的屁、股圆润就给我气跑了,咳咳,你倒是说说你拿什么赔我?呦,哎呦呦,你这是要哭?你刚才看见谁了?哎,我看看,小脸儿都花了,怎么了,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王珏,你为什么不怕我?”
“你一个小姑娘,我怕你做什么?”
“你刚才跟着我呢,你都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让一块石头绊住了,我昏过去了。”
妖姑娘一愣,蓦地生出短暂的暖意。
“……你回去赶紧治好你的咳疾,我师父说瘟疫已经蔓延到东城了。不过你染上瘟疫也不用怕,我能杀人,也能救人,你亲眼看到的。”
王珏抖着脚,作不经意状:“你要是害怕,我带你走,反正这里的姑娘我已经睡遍了,哈哈,去别处看看也不错。”
“我不怕,我杀过很多人。”
王珏一愣,温柔道:“但是你还是个好姑娘,你杀的肯定都是坏人。”
转眼,妖姑娘直挺挺跪在白发青年面前,一言不发。青年冷淡地看着窗外的落雪,整整一夜,不曾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