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披着衣替他净面系扣时,手上的动作控制得格外轻。她知道他这几日因几位武官被处置的事情而烦躁阴郁,身边的宫人、内侍但凡稍让他有不快,都要遭一通打,光是这几天她让翠荷到奉御那儿去拿回来的伤药,可比过去半年的加起来都多。
虽然他不至于对她这个妻子也这般苛刻,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在他面前,她的谨小慎微、提心吊胆,都仿佛已刻进骨子里了。
“好了,替我斟杯温茶来吧。”他轻轻拂开她替他正衣领的手,下巴冲一旁的桌案点了点,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喏。”
她低着头转身,跪坐到榻上斟茶奉上。
“赵司直先前怎没来骊山?”他轻啜一口后,便将茶杯又搁回案上,“他过去可是隔几日就要来见你一回的。”
这话看似是极平常的问话,可内里却透露着对赵彦周的怀疑。
楚宁知道他怀疑先前与那几位将领私下接触的事,是身边的人有意透露给萧恪之的,闻言故作不在意地轻声道:“赵司直关心我是一回事,可他到底是东宫的属臣,东宫的庶务都少不了他,不方便时常往来骊山和长安。他连殿下回来的消息也是前日我让人回长安通知时才知道的,昨日赶来时,我才见了他一回。”
她在提醒他,赵彦周这两年在东宫任职时兢兢业业,况且,他和徐融的那些事,也从没主动透露给赵彦周。
她不知道萧恪之是如何发现他的事的,但有一点能肯定,绝不是赵彦周泄露的。
“嗯。”萧煜看着她,沉吟片刻,道,“他的确是敬职敬责的,替我写的文书也都文辞畅达,挑不出毛病。到年节了,我得多多赏他才是。”
他俨然未打消所有疑虑,却不再多说,只坐下用了早膳后,便起身往津阳门去了。
楚宁将他送走后,回屋里又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忙碌起来。
除了要给身边的宫人、内侍准备赏赐,还得给送来的年节礼备下回礼。好在今年愿向太子问候的人比往年少了大半,恰省了她不少功夫。
到了傍晚,一切终于处理妥当,她才换上稍厚的衣裙,稍敷粉施妆,携着翠荷和另外两个侍女往举办宴会的按歌台去。
按歌台的地底下排满了流通温泉的管道,如同巨大的地龙。萧恪之平日虽作风俭朴,可在这种要接见番邦使臣的时候,却不会太过严苛。为了今日的夜宴,内侍省的人一早就开闸放水,将这一大片区域都烘得暖融融的。
楚宁到时,登时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浪袭来,而眼前已到了的贵族们,则都已脱了外衫,往来谈笑时,只着寻常的单薄衣衫,看着场景,直教人以为已到了暮春初夏。
她将披在外的氅衣解下交给侍女,又受过众人的行礼后,便行到座上坐下,等着皇帝携诸位臣子到来。
不远处的许夫人见状,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果儿,在她耳边笑着嘱咐了两句。
果儿扭捏片刻,紧张地低着头走到楚宁面前,轻轻唤了声“殿下”。
楚宁见她过来,当即笑起来,拉着她到身边坐下,随口道:“几日不见,果儿好似又变好看了。这两日跟着赵娘子学骑马学得可好?”
果儿想起赵玉娥略带敷衍的态度,虽不算喜欢她,到底也不像先前那般胆怯,这几日已能自己一人骑着马慢慢小跑了,便笑着点头:“已学会些了,多谢殿下。”
她说着,捧出个小小的香囊来,红着脸道:“殿下,这是我自己做的,给殿下当年节的贺礼……”
楚宁忙将接在手里仔细端详。
那香囊做得极朴素,没绣什么别致的纹样,只在上头用彩绳编了个精巧的络子,然只要多看两眼缝合的地方,便能发现,缝制的人虽手艺不精,却定是下了功夫的,略有些歪歪扭扭的针脚排布得密密麻麻,全然没有空隙,不知是如何仔细才能做出来。
她轻轻抚过那一排针脚,十分郑重地点头:“这枚香囊做得极好,我十分喜欢,这便换上。”
果儿一听这话,脸顿时更红了,忙摇头道:“殿下,不、不好看的,不用换……”
楚宁却没停下动作,而是干脆地将原本带着的一枚石榴锦绣香囊解下,取出其中的香片放入新香囊里,一丝不苟地系到腰间。
“好了,这是果儿的心意,我得好好珍惜才对。”
果儿低头看着已被用起来的香囊,一面脸红,一面忍不住双眼发亮,冲她憨笑一下,便扭头回许夫人身边去了。
不一会儿,萧煜也跟着萧恪之出现在按歌台。
他快步走到榻边正要坐下,一转头却看到她腰间的朴素香囊,不禁蹙眉道:“这样的场合,你堂堂太子妃,怎戴了这么个香囊?”
楚宁低头看一眼腰间那枚除了有些朴素外,并无突兀不妥的香囊,恭敬地坐下,轻声解释:“殿下,这是鲁国公家的小娘子方才赠我的,她一片心意,我不忍辜负。”
萧煜冷哼一声,接过她递来的茶饮一口,语带轻蔑和不悦:“果然是田舍郎出身,送的东西这般上不得台面,不知道的得以为他们这是有意给我这个太子难堪呢。”
楚宁掐了掐指尖,没再说话,而是与众人一样,转头去看主座上的皇帝与太后。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这一眼看去,恰好对上萧恪之沉沉的,不辨喜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