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娥冷冷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沉下来。
“今夜新婚,殿下难道忘了为何要娶玉娘?”
萧煜没说话,落在身边的手慢慢攥紧一旁的平整布料。
赵玉娥移开视线,起身走到妆奁边,小心褪下发间的簪钗,卸去脸上的妆容,再背过身去,将繁复的衣裳褪下,换上宽松的寝衣,轻声道:“不过这几日的功夫,殿下且忍一忍吧。”
说着,她熄灭屋里的灯柱,慢慢走到床边,在他身旁静静躺下。
丽正殿外,还有饮醉的宾客尚未归去,正歪坐在食案边,放肆地笑着赏最后的歌舞。
而远处的寝殿里,新婚的二人同榻而眠,却各怀心思,异常生疏冷淡。
……
归真观里,楚宁正靠在萧恪之的怀中,双臂也难得主动地搂着他的脖颈。
已过了子时,她却丝毫没有困意,好似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萧恪之亦有些不平静,伸手在她如丝的长发上抚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宁,朕还未同你说过朕母亲的事吧?”
楚宁轻轻点头,知道他是有话要说,遂抬起头,趴在他怀里,认真地看着他。
她自然听说过他母亲当初的事,只是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他要说的,定是他自己看到的事。
“朕的母亲本是掖庭宫中最普通的杂役宫女。她出身平凡,在多数出身小官之家的宫女中,应当算是地位最低的那一拨了,可她从不怨天尤人。”
卫氏总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与她一同进宫来的贫寒出身的女郎们大多是父母双亡,被其他长辈卖进宫来,或是家中还有兄弟要供养,被父母卖进来的,她们总是被亲人抛弃的那一个。
可她不一样,她的父母生怕她一个十二三岁正长个子的女郎在兖州的饥荒下吃不上一口饱饭,听说长安的宫廷里每日胡饼管饱,才动了将她送来的心思。
她想,她是被疼爱的那一个。
直到后来,她夜里值守时,遇上醉酒的皇帝,阴差阳错下怀了身孕,虽被封为才人,却既不得其他嫔妃待见,也不被皇帝喜爱,她也依然未自怨自艾。
她对小小的萧恪之说:“六郎,你看,母亲过去在兖州时,连麦饭都吃不到,如今却会嫌这一碗羊肉馎饦太多,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分知足了。母亲没有别的期望,只盼六郎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她生得眉清目秀,婉约清丽,算不得天姿绝色,可在美人应接不暇的宫廷中,也不显逊色,虽时常遭人冷落与嘲讽,却从不放在心上,依旧安心度日。
可这样一个温柔美丽、善良真挚的女人,却没得到过夫君的一点怜爱。
“朕曾问母亲,父亲这般冷待,她是否怨恨。朕本以为,有那几年的艰难,母亲再是豁达大度,总多少会有些怨恨。可她的眼里却只看得见茫然与生疏。那么多年,父亲与她的亲密,大约仅是朕出生前的那一天,后来,他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母亲对他的仰望,与当初在掖庭宫为奴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抱着她做到窗边的榻上,推开半掩的窗,仰头望向黑色夜幕里点缀的繁星,目光说不上惆怅,只有几分淡淡的感慨。
她跪坐在他身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眉眼。纤细的指尖从浓眉上滑过,被他一把握住,细细把玩起来。
“后来,朕还见到许多其他人,她们被困在后宫中,仰着父亲一人的鼻息活下去。她们有时会因父亲而欢喜雀跃,可欢喜总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她们都觉得忧愁而茫然。朕起初不明白,为何如此,后来才渐渐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父亲将她们困住了,在这座华丽的宫城里,她们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早已麻木了。”
她们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眼里心里渐渐只容得下皇帝一人。
可皇帝却从不会在任何一人身边停留太久。
他的母亲若不是因为本性温柔平和,又将全部心思都倾注到他这个儿子身上,恐怕也会像其他嫔妃一样,时而明争暗斗,时而自怨自艾,最后在郁郁中离开人世。
楚宁听得出神,不禁想起过去的自己。当初在东宫的她,与那些被困在宫中的嫔妃大约也无甚区别。
“那夜在飞霜殿,陛下问阿宁,是否为自己想过,也是不想让阿宁变成她们那样吗?”
此刻回想起来,他的许多话也好,举动也罢,似乎都在有意将她从麻木的边缘唤醒、拉扯回来。
“是。那时候,朕知道,父亲不是个值得任何女人依靠的人,朕也告诉自己,绝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他与她双膝相抵,面对面一同跪坐着,双手也郑重地搭在她的肩上,“遇见你以后,朕又想,以后定不会让你变成母亲,或是过去见过的那些女人那样。”
楚宁的呼吸一下停住了,她怔怔地望着他灼灼的眼眸,听见他低沉而让人信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宁,今日,他已先另娶,你不必再担心礼义道德,你愿意信朕,跟着朕离开这儿,到甘露殿去吗?”
她张了张口,眼眶微酸,逐渐渗出一层薄雾,遮蔽了她的视线。薄雾飞快地凝聚作一团,挂在眼眶边,盈盈欲坠。
她先前总在想,他为何如此不同,又为何对她这般好,即便后来心动了,明白了他的好,内心最深处的怀疑与疑惑也并未完全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