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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1页）

这回裴玄静没能控制好自己，脱口问道：&ldo;何以见得?&rdo;

崔淼一字一顿地回答：&ldo;因为《兰亭序》是完美的书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贞观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完美得如同一场幻觉。&rdo;

&ldo;不，你说得不对。&rdo;裴玄静必须反驳了，她坚决地说，&ldo;他们都是真实的，并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将&lso;完美&rso;这个词强加给了他们。如果说真有幻觉，那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将他们制造成了幻觉。&rdo;顿了顿，她说，&ldo;就像崔郎的致幻药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凶。&rdo;

崔淼的脸上现出痛楚之色，她终于把他的气焰打击下去了，却也不得不撕开他们两人中间最后那层朦胧的薄纱。裸陈相对，原来是这么无奈这么伤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问：&ldo;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rdo;

&ldo;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见到崔郎中，你以幻觉之词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后来，我们二人在东市磨镜铺中的经历，和你对王义之死的解释，又让我暂时打消了疑虑。不过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认不出郎闪儿是女扮男装。&rdo;

崔淼笑道：&ldo;是啊，崔郎中靠两件法宝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闻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药，只对女子奏效。很可惜……这两样法宝对娘子都失灵了。&rdo;

&ldo;后来我又见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脸人，再次对你产生了怀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药铺后院，你以对河东先生的关心爱戴重获我的信任，我才将写有&lso;真兰亭现&rso;的黑布展示于你。但你的信用已经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络腮胡子掩盖疤痕的尹少卿时，我已经基本能断定，你对贾昌院中的解释全都是谎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于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义已死，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第二，禾娘一心爱慕于你，对你言听计从，同样不可能戳穿你。&rdo;她看着崔淼说，&ldo;崔郎，以女儿要挟王义的人，正是你。对吗?&rdo;

崔淼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静强压心痛，继续道：&ldo;王义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偏偏禾娘不听话。王义在绝望中想到了找聂隐娘帮忙。而当你发现贾昌暴卒、禾娘失踪后，也只得放弃以贾昌院子为藏身之处的计划，独闯裴府探听情况。之后，你根据铜镜的线索找到聂隐娘……还设法取得了她的支持。&rdo;

崔淼说：&ldo;静娘高看崔某了。聂隐娘出身于藩镇，本来就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她的立场向来如此，非是崔某能影响得了的。&rdo;

裴玄静问：&ldo;我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为何要假装瘟疫而死?谁都无法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全无必要装给我看。&rdo;

&ldo;本来就不是装给你看的，是给那满院子的穷苦百姓看的。&rdo;崔淼平静地回答，&ldo;我先投靠的是平卢节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江湖郎中。我便主动请缨，为刺杀朝廷重臣效力，于是被派往长安提前踩点。贾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还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计划在刺杀得手后，刺客不再回镇国寺，而是到贾昌的院中暂避。禾娘明确告诉我，贾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别保护，无人敢于擅入。但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住了满院子的穷苦百姓们。&rdo;说到这里，崔淼的语气越发自嘲起来，&ldo;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崔某行事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吓散百姓之策，还说动了尹少卿配合装死人。那个雨夜，不论娘子有没有进院避雨，我们都将按计行事。我还让禾娘去给贾昌老丈点了毒香，以免他察觉坏事。不想这丫头没掌握好份量，香烧过了头。而那贾昌老人又过于年老体衰，竟在幻觉中狂喜而亡了。结果，正是贾昌老人的死彻底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但是不管怎样，院子里的百姓确实无一伤及，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总之，贾昌之死纯属意外，那时候不论我还是禾娘，都未留意过他墙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没有进过那间屋子。&rdo;

裴玄静点头道：&ldo;那个雨夜的另一个意外，就是我了。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禾娘那么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还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坏了。从她的立场，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rdo;

&ldo;有道理吗?也许吧……&rdo;崔淼显得十分惆怅，&ldo;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让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经由你的口说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来做旁证，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rdo;他赧然一笑，&ldo;现在必须承认，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从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输了。静娘。&rdo;

裴玄静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说：&ldo;所以从长安到昌谷再到会稽的一路上，静娘都在利用崔某。&rdo;

&ldo;没有崔郎，我走不了那么远。&rdo;

&ldo;到会稽时，静娘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静娘真是好计谋。&rdo;话虽说得切齿，他的神态和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不尽的感伤。

&ldo;你走吧，崔郎。速速离开长安。这里不安全。&rdo;

崔淼注视着她，问：&ldo;静娘，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怜悯、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不，请你不要回答。就让我保留一些幻想吧。&rdo;

&ldo;快走吧。&rdo;她又说了一遍。

崔淼却摇了摇头，道：&ldo;静娘，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人。在面对威权的时候，一类人永远说是，这类人人数众多。还有一类人却更喜欢说不，人数很少。在我看来，前者是懦夫，而后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长久。叛夫嘛，虽遭千夫所指，却有一个快意人生……不凑巧的是，崔某正属此列。&rdo;

&ldo;但也不应该为叛而叛。&rdo;裴玄静轻声说。

&ldo;为叛而叛?说得好!&rdo;崔淼目光炯炯地说，&ldo;所以说，即使在目睹那么多不公和谎言之后，静娘仍然愿意为皇帝效忠，对吗?哈，我明白了。静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嘛，终归要维护正统的。&rdo;

裴玄静正色道：&ldo;崔郎，身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荣光从来不是幻觉。我相信，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维护它。&rdo;

&ldo;用生命去维护谎言?这真不像一个女神探所说的话。&rdo;

&ldo;天下苍生的福祉，远比一个神探的原则重要得多。&rdo;

崔淼用沙哑的嗓音说：&ldo;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谎言，却不能原谅我的。&rdo;

&ldo;崔郎。&rdo;裴玄静说，&ldo;你骗的人……是我。&rdo;

崔淼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肃立片刻，转身离去。

崔淼离开后不久，李弥就顶着个白鼻梁回来了。

&ldo;嫂子，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玩?&rdo;他还在为帮上崔淼的忙而兴奋不已。

裴玄静爱怜地说：&ldo;好玩，也好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