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一闪,满室的光一暗,帐子内只余下大气不敢出的周昙,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侧。
景鸾辞枯坐着,帐内灯火通明,帐外有即使雨夜都要狂欢的篝火宴会声,更衬得他满身寂寥。
旁边的矮几上一叠皱巴巴被翻烂了的纸张,被那湿哒哒的一包浸湿。
他沉默地看着,眼神不知是停留在纸上,还是在布包上。
阮木蘅消失的那天,他审问了裴雪袂一日一夜,反反复复要她把阮木蘅和她谋划初始的一桩桩一件件说了一遍又一遍,为避免错漏,逼着她将阮木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比供认书还要详尽。
几欲逼疯了人,熬干了人,才得了这满纸谎言。
才发现她从初始就算计着他,她从始至终,对待任何人,乃至他,没有过一句实话,一言一行,物尽其用,都只为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
而可笑的是,从她算计他的始终,他竟然全都正中了她的下怀,跟旁人一样愚蠢地替她铺就了私逃出宫的路。
愚蠢地赋予了她再次欺骗的权利。
再次成为那个被背叛和被抛弃的人。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在周昙惊恐的眼神中,一张纸一张纸地拿起来看。
看毕又霍地扔在地上,目光移到滴水的包裹上,又沉默不言地看了好久,慢慢地才再次翻开,翻来翻去,仍是一包死物,阴湿而冰冷。
和那一沓纸一样。
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好似什么都不值得回顾,什么都不值得交待,只余冷冷的一股轻蔑和得意。
他捏起那血渍的一角,突地冷笑了一声,“她最好死了才好,否则朕只要抓到她,要她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庙又小又破,褐色的墙垣坍了半边,枯藤老树从庙内墙角长出,树冠顶落半边的瓦顶,风雨哗啦啦的从洞口漏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的碎瓦上,疏密有致地敲出奇怪的声响。
庙里地界分明地坐着三伙人。
靠里面避风最好处的是四五个结伴出猎的猎户,头戴翻毛羊皮帽,身上背着弓箭,叉了捕猎而得的鸟,在火堆上滋滋炙烤,一边喝着酒吃着肉,一边说着方言叽里咕噜地笑着。
再往外点,剥脱的大佛像侧,干爽的墙根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身后放着两个背篓,约莫是上山采药的人,身前脚处同样堆了一盆火,烤着喷香的山芋,熟透时,发出甜甜的香气。
在这两伙人斜侧中间,几乎窝在佛像底座处的,是一个浑身湿透裹着黑色长袍的女子,全身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蓬乱淋湿,黏腻地粘在额际,露出一张白得渗人的,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
要不是她间或抬眼看外面的雨,另外的人可能还以为这是一具美丽而狼狈的尸体。
山林的秋雨,酝酿得慢,来了后却如赖在酒馆的醉鬼,怎么赶都赶不走,滴滴答答一直下到深夜。
女子便当真如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窝着。
兴许是那四五个猎户看不过去了,其中一个叽里咕噜和另几个说笑两句后,便摆动着绑着皮毛的笨拙的腿,到她跟前,用生硬的官话说,“姑娘,过去。”
那女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极慢地扭过遮掩在风帽后的脸,看了看他后,摇了摇头。
那汉子又说了两句,见对方如傻子一样,便摇头叹气回去了,过一会儿却是另一个汉子,用叶子包了一只烤鸟过来,仍是山里人说不好的官话叫她吃。
她半天没动,却终于开口了,“谢谢,抱歉。”
那人觉得她忒别扭,不识时务了,将那鸟往她跟前一扔,便回去叽里咕噜地对着其他人抱怨。
雨下的仓惶又可憎,下到那些猎户横七竖八地躺着磨牙鼾睡,都还未停,女子脸上终于有了焦急,望了再望从瓦顶漏下的雨,一裹半干了发皱的风衣风帽,猛地便扎入雨中,从庙门出去了。
庙里还没睡的男孩揉了揉眼睛,缠着青年男子讲故事的声音止住,有些害怕地道,“……清哥,那姑娘不会是妖怪吧?”
男子闷闷地,木讷地往火里添了一把柴,骆驼似的眼睛茫然看了一会儿在雨中飘摇而去的身影,猛地将那男孩一拎,粗声粗气地说,“觞儿,走了。”
也随着那道身影追去。
在下雨的山中赶路,最可怖的不是路滑难走,是密林间看不见的未知,这未知就像某一种蛰伏的野兽,总让人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黑黢黢的树丛中蹿出来一口将人吞下。
阮木蘅从破庙里出来后,向前艰难狂奔时,便觉得背后如影随形着什么,不由越跑越快,可越跑那黑暗的林中,黑暗的背后的声音,反而抓得越紧。
甚至有直接抓在了她的肩头的感觉,惊慌地一回头,肩头赫然一只手,她吓得大叫一声,狼狈地跌倒在泥泞中。
那手的主人却才大喘着气露出身形,一高一矮,裹着斗笠蓑衣,到她跟前将她扶起来,高个的将头上斗笠一抹,露出在庙中见过的那张长着一双骆驼眼的脸。
还未等她惊惧过神,那男子箍着她手臂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她悬空拎起来,往腰间一夹,扭头吼了一声“觞儿”,便不要命的往山下冲。
阮木蘅只觉得腹部伤口被夹得生痛,倒吸一口气想尖叫都来不及,被晃得眼冒金星,只好如死鱼一般使劲儿踢打着脚,那人却反用双手将她箍得越紧,抱木头一般借着下山的冲力,没头没脸地往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