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小四早习惯了,仔细算了算差事,没什么太要紧的,便道:“我眼下学徒呢,有我没我都一样。回头我和师父告个假,不拘怎么都得再陪您吃顿饭。”
月徊说“得嘞”,“我先回去预备,你好好当差。晚上早点儿回来,我让人给你预备好吃的,啊?”
小四点了点头,见她冲曾鲸招手,那个东厂番子见了都得毕恭毕敬的随堂太监很快来了,脸上带着微微的笑,轻声细语道:“姑娘交代完了,那我这就送您家去。”
月徊颔首,“还得劳您驾。”
曾鲸搀她上了车,自己坐在车辕上驾马甩鞭子。小四目送马车缓缓走远,隐约感觉失去了些什么。以前懊恼吃不饱穿不暖,现在什么都不愁了,却又慢慢和相依为命的人走散了。也不知道她认回那个哥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太监过分精于算计,恐怕那位督主得了个妹妹,并不单纯把她当做妹妹。打着族亲的幌子,不从她身上榨出二两油来,对不起人家头上那顶乌纱帽。
月徊那头呢,由曾鲸送回了提督府。到家曹甸生和她院儿里的丫头全迎了出来,忙伺候她洗漱换衣裳。外面天太冷,走了一圈脚趾头都冻住了,泡进热水里才逐渐活过来。她后脑勺枕着木桶边沿,打了手巾把子敷在额头上,闭眼感慨还是家里头好啊,宫里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方便,这两天到处将就,从头到脚都出馊味儿了。
绿绮捧着干净衣裳过来,小声提醒:“姑娘可别睡着了,没的着凉。洗会子就起来吧,干净衣裳预备下了,等擦干了头发,您再眯瞪会子。”
月徊泡得身子发红,手指头上的皮都起了褶子,这才慢吞吞从桶里爬出来。丫头们给她擦身子,她还有些不好意思,闪躲着说自己来,玉振笑道:“可别,这活儿您干了,咱们干什么呢。伺候您是咱们的分内,您可不能和咱们抢。”
是啊,各有各的差事,譬如往后她进了宫,也得伺候皇帝吃喝拉撒。于是安然了,就站在那里让她们摆弄,从上到下扑一层香粉,然后给她换一身好看的新衣裳,姜黄色蜀锦褙子底下配了条葱绿八幅裙,脖子上围个暖脖儿,还往她手腕上戴了一副金镶多宝的手镯。
秋籁捻着她的耳垂算计:“姑娘小时候扎的耳朵眼儿都长实啦,等明儿咱们预备起来,再给您扎一回。”吓得她捂住了耳朵。
松风往窗口能照见光的地方般躺椅,午后着实是犯困了,她瘫在椅子里,一觉睡到申时。等醒了起身,问夜里菜色准备好了没有,绿绮说:“厨上该蒸的该烤的,都收拾妥当了,姑娘不必操心。”
月徊点了点头,“督主回来没有呀?”
绿绮说没有,“曹管事的在巷口上候着呢,回来了自会通禀姑娘的。”
月徊哦了声,哥哥弟弟都不在,她觉得挺无聊,就上案后练字去。案上还放着那天写完的名字,她抽出两张来搁在一起,日裴月徊,看着心生感动,兄妹俩连名字都透着血脉相连的味儿。
她和哥哥的名字笔顺不多,就琢磨傅西洲该怎么写。结果绿绮翻书给她瞧,她一看两眼直发晕,原想写上一写的,这回直接把书合了起来——该是小四自己学着写才对,她就免于凑热闹了。
她在书房里蹉跎,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太阳很快就偏西了。奇怪他们都不回来,她着急上火,站在门前嘀咕:“脖子都盼长了,还是上外头等着去吧……”
结果走到院门上,迎面遇见松风进来,问姑娘干什么去。月徊说上巷子口接督主,松风咦了声,“督主回来有会子了,外头人没报进来?”
月徊说没有,咧嘴笑了笑,“八成忘了这府里多了个人儿啊。”一面说,一面往哥哥院子里去。
梁遇的住处是这提督府的核心,那份开阔,那份气派,十分合乎他的身份。月徊还是头回上这儿来,被番子带回府那天起就天降大雪,她想逛逛也被风雪裹住了手脚,如今是乾清宫和坤宁宫都转悠过,却唯独没来过哥哥的院子。
梁遇是个雅致人,院落里头引泉眼,做出个小小的曲水流觞来,边上栽着一棵黄山松。别人的盆景养在盆儿里,他散养,但修剪绝对精心,两个人那么高的树身,也雕琢得冠偃如盖,苍劲俊逸。
只是梁遇孤高,在司礼监前呼后拥被人老祖宗叫得山响,回来就不爱有人近身伺候。月徊进来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西边院墙顶上照进一缕余晖,打在树顶的松针上,没来得及化开的积雪颤巍巍,欲落不落。
她朝上房看了看,一点动静也没有,倒像是没人在。她提着裙角登上台阶,站在门前大声喊“哥哥”,“您在里头不在?”
等了等,门内没有回音,不由有些泄气,别不是宫里临时有事,又把他给招回去了吧!
给人办差就是这宗不好,没白日没黑夜的。月徊叹了口气,抬手拍门,“哥哥,您是没回来,还是睡着了?老爷儿还在天上呢,您要是睡了可不应该啊。”
其实她也是胡诹,料着他不在里头,正打算离开,却听见门内人应了,那样淡漠的声气儿,说:“没睡,进来吧。”
月徊高兴了,忙推门进去,明间里着实没人,西边的隔扇门后有水声传来,她探头探脑,捏着嗓子道:“厂臣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瞧着有客到,不出来迎接倒罢了,还当人面儿洗上澡了,可见是没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没把大邺的规矩体统放在眼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