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说要到外面过过风去,里头闷死人了。姑父说:&ldo;要不要我陪你?&rdo;x说不必,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可x前脚出去,后脚就传来消息: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处不见x的踪影,这边大幕已然徐徐拉开,姑父赶紧跑回坐位。
魔术师走上台,果然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观众深深一鞠躬:&ldo;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迟到了半小时。&rdo;他举举腕子上的表,&ldo;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时。&rdo;
姑父也看了看表:七点半。
魔术师在台上踱步,介绍自己,说他不仅是中国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异国长在他乡,此番是头一回得见故土。他说,从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经就在这儿生活,捕鱼为业。&ldo;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rdo;魔术师说,&ldo;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这样迷人的海滨!所以嘛流连忘返,迟到了半小时。&rdo;说到这儿魔术师站住,愣了一会儿。
姑父说就这会儿,他注意到舞台灯光好像跳了一下,随后就暗淡了些。
魔术师一边作揖一边又说:&ldo;不过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为我的父老乡亲们演出,这怎么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来就往这儿赶。&rdo;说着又举腕看表,&ldo;还好还好,一分钟也没耽误,各位请看,整整七点钟。&rdo;
众人纷纷看表,满场惊嘘。
姑父说他也看了表,真的,&ldo;真的又成了七点整!我亲眼看的那还能错?&rdo;
惊嘘声稍落,魔术师继续滔滔不绝,大意是:e城的风光着实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滩是那么干净那么松软,阳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温柔……魔术师闭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圆润:&ldo;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蓝天,任海风和阳光抚遍你的身体,就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中……啊,四顾无人,天地惟我,浪涌有声,风飞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苍狗似从远古飘来……&rdo;继而,魔术师二目微开,&ldo;我忽觉一阵眩晕,一时物我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云,就是那浪,就是那风,就是那极目所见的一切……&rdo;
姑父说&ldo;错不了我记得清楚&rdo;,这时舞台灯光又是一跳,恢复了原来的亮度。
魔术师踱步台心,继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似缥缈,仿佛远不可及:&ldo;就这样,我躺在海边,浪之侧,风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间,躺在宇宙的一个角落……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给忘记了,所以,所以呢……&rdo;
就当观众似醒似睡、懵懂如在云缠雾绕中时,突然,剧场灯光大亮。
魔术师微笑着站起身说:&ldo;所以非常抱歉,我还是来晚了。各位请看表,七点半,确实是七点半,我整整迟到了半小时。&rdo;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竟达半分钟之久。
而后掌声雷鸣。
掌声雷鸣之际,姑父的同窗好友回来了,诧异道:&ldo;怎么着,完了?&rdo;
姑父说:&ldo;瞧你这几分钟耽误的,偏这会儿出去!&rdo;
x一愣:&ldo;什么你说,几分钟?&rdo;
姑父把表举给他看。
&ldo;不可能!&rdo;x瞪大了眼睛惊叫,&ldo;这不可能!&rdo;
但没有人顾得上x和姑父。魔术师一次次登台谢幕,欢呼声经久不息。
姑父说,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离奇的魔术。
姑父说跟这个魔术比起来,别的都是雕虫小技。
&ldo;说真的,&rdo;姑父说,&ldo;若非我亲眼得见,谁跟我说我也不会信的。&rdo;
姑父讲罢,弯腰闻一闻身旁盛开的夜来香,而后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声。姑父的眸中是一轮明月,继而是月光下的那幅照片,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至今还能记得姑父那一刻的神情:谦恭,敬畏,又似无比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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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寻找夏娃,与三点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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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魔术,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别人,才是我的忧虑,我的迷茫,我的困苦。更何况,丁一此时正在那些漂亮的女演员中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我提醒他:夏娃呀!夏娃,你还记得吗?
我提醒他:夏娃没有留下地址,夏娃她藏于别人。
不过我又得安慰他:别慌别怕,自从我来到你,自从我们结手同行,丁一呀我们就走进了无所不在的别人。
我安慰他:可这正是我们的路啊丁一!自从离开伊甸,我们就只好在这样的路上走了,只好在这样的路上去寻找夏娃。
可是谁来安慰&ldo;写作之夜&rdo;中的那个男孩呢?谁去安慰我们叫他姑父的那个老头呢?或者,其实我也并不能够安慰丁一。还有夏娃,谁来安慰她呢?自伊甸一别,夏娃她已经走到了哪里?
哎,这山海一样辽阔的别人,这天地一样遥远的别人,这时光一样走不尽的别人呵,便是亚当和夏娃已失乐园的证明!因而,我只有对丁一说:此时此刻,以及永远的此时此刻,都是我们寻找夏娃的时间;别处,以及别处的别处,都是我们走向夏娃的道路。
但是有三点警告,丁一你要记下。
丁一你要记下,历来,这寻找的难点都是什么:第一,惟当你找到夏娃,你才能认出她不是别人,而此前她与别人毫无二致。第二,你不能靠展示上帝赋予你的信物去昭告她,不能滥用那独具的语言来试探她‐‐就譬如,人是不可以试探神的!丁一我提醒你这是重要的,否则你将在这横亘如山、浩瀚如水的别人中间碰得焦头烂额(看样子他并没在意)。但是第三,丁一你听着:最终我们又必须靠这信物,靠这独具的语言,来认定那伊甸的盟约!
我所以要给丁一如上警告,大致是出于两种考虑。首先:此丁情种,我早看穿他决心活下去的动因根本是什么,你以为真的是乐观与坚强吗?不,根本还是欲望,所有的信誓旦旦多还是由于那一个&ldo;情&rdo;字!而这&ldo;情&rdo;字,能否终于走向爱,尚未可知。其次:心魂并无性别。或者说心魂并没有性,心魂只有别。这永远的行旅只是出于孤单,这孤单的心魂只是期求着与他者的团聚。只不过是因为这行魂需要载体,需要身器,这才有了性别。性,从来是身的标识,身的吸引,只是为了彰显其别和召唤团聚,而得自于上帝的赋予;那凹凸迥异的花朵因而好比是信物,是暗语。然而麻烦也就出在这儿:身器的彰显有时竟会埋没掉心魂,身之诱惑,竟至比魂之召唤还要强劲了!性的吸引,常致本末颠倒,欲念横生的花朵反会置心魂于不顾,自得其乐,自行其是,以至于身魂牴牾‐‐身与魂相互折磨!丁一一带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我不得不早有提防。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此丁终于是乐不思蜀,还是痛不欲生,我总不能再让他毁了我的这一次旅程,不能再一次错过与夏娃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