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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玖肆回未老无去(第1页)

老话说“冬好看落仓,命好看做丧”。雲秀酒庄的瘸腿岳丈不到五十就故去,春溪镇上的人们在唏嘘之余,又纷纷感慨关福的好命——摊上个精干的女婿,一个外乡来的寄居北客,最后能把丧事办成那样,到底也算是去得风光了。

病是在六月中旬发的,一发就收不拢了,硬撑到六月底关长河把婚事一办,不到三天就起不来床。小夫妻两个把曾老大夫从桥头请到桥尾,亲自给关福把了脉,说是去年受了击伤,内积淤阻,伤了元气之根本,又加心绪郁结,那阴阳之火冲撞,能撑到这时候已是奇迹。

连连叹气。

闷热的晌午,一家老小都拢在床榻边。偌大个威莽的汉子瘦成了一把干柴,目光在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留连,眼睛却还是澄亮的。怕把谁人漏看,又或是怕看得不够深刻,一转身去了那黄泉路上,就再记不得今生诸事。

“丫头你近些来……”视线最后定在秀荷身上,伸了伸手,没有力气。

“爹。”秀荷连忙叫奶娘把孩子抱到床跟前。

自满月那天关福呕血,秀荷便一直带着孩子留驻春溪镇,几乎时间都与嫂嫂云英在阿爹的床前尽孝,模样儿瘦了不少,下巴也比坐月子时尖了。

“呃呜~~”都说婴儿见了将死的老人会哭,崽崽们却似乎并不畏惧,懵懂的眼睛里噙着笑,蠕着胳膊腿儿地对关福咿呀稚语。

娘亲喂得好,姐弟仨粉嫩得像一只只白萝卜。花卷不经意勾住了关福的手指,习惯性地想抓在唇边吮,关福缱绻挣开,看得满心里都是舍不下。怎么就多等不了几年呢?听她他叫一声“外公”也好啊。

粗糙的手指在甜宝小脸蛋上轻轻抚了抚,费力地扭头对秀荷道:“和你小时候一样,真俊……你娘才把你生下来,乖像个瓷娃娃,紧张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好,连捧着都怕把你伤着……还怕你是个傻的,两岁了忽然听你叫一声爹,又兴奋得几夜没睡好……一眨眼你自个的闺女都生了……就是没福气,看不到她长大。”

一边说着话,想到那甘苦清平却四口相依的旧时光,眼角淌下来双行浊泪。嘴角却是欢喜的,其实想想这时候去了也好,听不到她叫别人“爹”,看不到那俊朗权贵将她一步步领远,他也就可以一直把她当做是亲闺女。

“爹,你都说得什么呀……日子还长着呢,怎么就看不到甜宝长大了!”秀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个劲叫着爹,话不成句。

“喀~~”甜宝和弟弟们看见娘亲哭,咧着没牙的红红小嘴儿,想讨秀荷笑。

三个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啊,这犟丫头生养得好。

关福欣慰地摸摸豆豆的小脑袋,家中有丧事,七七四十九天内不能办喜酒,他这已经是硬撑着熬到关长河成亲之后了。虚弱地呵斥道:“咳咳咳,个傻闺女,人命在天,你留也留不住……只怕是你娘一个人在那边孤单呢,走得时候看着你舍不得阖眼,我就骗她说,等丫头成家了我就过去陪她。她那人啊,凡事儿爱较真,怕是记起来我诳她的这句话,央阎王招我走呢……咳、咳咳!”

咳嗽止不住,关长河连忙给父亲顺气,关福摆摆手继续道:“你这丫头性子随你娘,外面看着弱,骨子里可拧着。你哥他若能有你三分,我这大半辈子也能少受点气,我走之后他但又做什么不得当的,你尽管代我惩罚他。还有那个人……去岁腊月初他来镇上,曾找我私底下说过话,说你爷爷,也、也就是他的父亲老端王,逼着他跪在病床前发毒誓,逼他不许娶你娘。都是为人子的,一边是快病死的老父亲,一边是女人,我晓得他有多作难,你不要恨他……人一辈子太短,有缘做一回父女真不容易,眼睛一闭,下辈子人海茫茫,谁还知道谁在什么地方。他要是有心偿恕亏欠,你也不要逆着他。有个爹、咳……有个爹在世上帮衬着,总归是叫人放心的。”

话说得太多,最后一抹气力销尽,忽然一抹鲜红咳出,再贪恋地把秀荷与姐弟仨看一眼,最后定在庚武身上,后面便再说不出话来。

庚武明白关福的意思。

秀荷眼泪掉得凶猛,庚武把秀荷的肩膀揽过怀中,凝重地点了点头:“岳丈大人放心,你要说的小婿都明白。”

“诶,那就好、好啊……”然后关福便沉沉地阖上了眼帘。那黑白官差站在门外等他,他迟疑着回头一看,魂灵便被它无声地勾去了阴暗,一声“好”也没有活人再能听见。

“爹——爹啊——!”关长河发出一声哀啕,偌大个汉子重重地往床前跪下,泣不成声。

“嗙!”大门前鸣一声单炮,把丧事向乡民们通报。子婿二人随即烧汤为关福洗脸梳头,又更换了寿衣。桥尾这头摆了几十桌大酒,又请了吹班弹奏,请了高僧念经,气气派派地入殓出殡,安葬在子青四年前的乡下墓地旁。

福城人送亲,女眷只能送到半路,秀荷没有跟到尽头,听庚武说阿爹下葬的那天,天高云淡的,天气好得不得了。子青墓旁的蝴蝶兰开得旺盛,莹白的花瓣桃粉的蕊心,像鸳鸯比翼双飞,又似夫妻永结同好。秀荷便想起子青浅澈的笑容,未镀妆时青白得像不染尘埃。

子青的笑在秀荷开口叫“爹”之后便多了起来,时常与阿爹对视的时候,也会有娇嗔的表情。彼时年幼的秀荷便对子青羞羞脸,子青剜一眼高大的关福,扭过身去刷锅洗碗,关福眉间眼里都是欢欣,哈哈笑着把秀荷高举到肩膀上,也会偷偷地转过去亲子青。那是子青容颜最美的时光,虽然依旧是话不多。

秀荷想起小时候路过阿爹房门口,听到的那些绵绵沙沙的喘息,彼时年幼不懂,等到嫁给了庚武,方才明白那动静是因何而来;而阿爹眉间眼里的欢喜又是因何而生。秀荷想,子青和阿爹其实是相互要好的吧,虽然那旧时的情怀依旧在她心中镌刻下痕迹,但子青后来其实得到的却更多、更纯粹……至少比在王府中尔虞我诈、惴惴惶惶来得要好。

秀荷如此一想,所幸子青跟的不是铎乾,便也劝自己对铎乾释然吧,好赖总是叫他煎熬了十几年。

办完了丧事已是七月初,盛夏的阳光把后院小屋炙烤得像个火炉。三只宝宝和秀荷睡在榻上,庚武一个人挤一张临时搭就的小床,大半夜热得睡不着,频频听见舀井水冲凉的声音。白天两头跑得辛苦,夜里又睡不得安稳觉,一段时间下来,那清隽的五官便越发棱角分明。

庚夫人和二嫂看在眼里,便劝秀荷搬回城里去住。秀荷笑盈盈的,每次只推说怕姐弟仨个不适应。

刘伯的儿子刘培说庚武三天后便把信领走了,秀荷那几天时常故意凝着庚武清梧的背影看。庚武发现了回过头来,问她看什么?秀荷撅着嘴儿,笑得凉丝丝:“你说我看什么?当然是在看你呐,看三郎你心里有没有我们母子四个。”

庚武每每好笑地勾起嘴角,狭长双眸里噙着戏谑:“除了你们几个冤家我还能有谁?傻女人,镇日个惯爱胡思乱想。”把她下颌宠溺一捏,一抹青裳翩翩又出了门。

可恶极了,真把她当傻瓜呐,轻飘飘就想把一切抹过。

秀荷可没忘记呢,头趟去京城前,他可是和她保证过了的——到京城不去找小个子,也不勾搭女人。结果怎么样?嘴上叫她不要胡思乱想,私底下却见了面,还书信往来,还在她面前装得没事人一样。假如不是正好被她关秀荷撞见,只怕这一桩事他还得瞒她一辈子。庚武他不仅是条狼,自从她给他生了小狼崽之后,他还狡黠得像只狐狸。

秀荷知道庚武为什么冲凉,他每天晚上赤着硬朗的肌腱在她跟前晃,一双狼眸炽热地锁着她,时而温柔时而冤屈,好像在提醒她他已经很久没和她那个了。但又怕她依旧沉浸在阿爹去世的哀思中,试探了几次却不曾主动提。

那个什么?他还想要和她那个。他最近生意做大了,主意拿得可大呀,有事儿都不和她吱声了。听说在堇州府预备开的“南北商行”已经租好了铺面,过几天便要过去铺货开张了。一个铺面得有福城的三个大,不晓得化去了多少银子。反正他最近钱多可富,那个叫素玥的名字很好听的同甘共苦过的小女人给了他一包黄金,一时半会他也折腾不完。

秀荷想起铜钱胡同里的那个梦,那个梦里小个子倚在庚武的肩头哭,庚武修长臂膀抚在小个子的腰肢儿上,画面柔情得不得了。她知道庚武对小个子是没有爱情的,但这不代表他不对她动容,不代表小个子不伤心地揽住他,不把眼泪擦在他得胸膛上。

秀荷脑补着二人久别重逢的画面,心里头就挠得不行了。庚武不主动坦白从宽,她便剜着白眼装作不晓得,没心没肺的,任他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把那里举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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