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秋妈妈逐渐面容松弛下来,她垂着眼皮,眼角泛着莹光。她待在深宅里一辈子,临了碰上中年丧子,又是怨恨又是自艾。后来在二夫人跟前不得脸后,被留在沈家,任由大夫人将她随意指派了一个差事。
她也想过为自己枉死的儿子做些什么,可是她无权也无势,就识得几个大字,能做什么!
沈芳宁脸庞僵硬,逐字逐句地听完,她内心波涛汹涌。
她的指甲掐着掌心,泛起红印子。锥心的疼痛连绵不断地从心里涌上,攥紧了拳头,白皙的肌肤上青筋若隐若现。
“原来如此……”
沈芳宁呢喃道。
她只记得那一年父亲一死,京城立马风声鹤唳,究极起来这出命案被盖棺定论,谁都会以为是虎盐山的匪患与朝廷挑衅,从而杀了巡盐御史。因此朝廷出面派兵剿灭匪患便顺理成章起来,也不会有人想到——倘若这不是给沈三爷、给朝廷讨回公道,树立朝廷威信呢?而是早有预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得就是毁尸灭迹,天衣无缝地一了百了。
能做成这个局的人,放眼京城,一双手就能数的过来。
沈芳宁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神情严肃,继续沉声问道:“那你为何今日说出来?若是不问,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不说了?”
秋妈妈闻言,面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她连忙从炕上下来,跪在一边,佝着头说道:“不,不是的。这么些年奴婢从未忘记过自己早死的儿子,之所以不告诉姑娘是因为……”
沈芳宁知道她想说什么,是因为她人微言轻,告诉了她也无济于事。更怕她年轻沉不住气、早早打草惊蛇,连累了秋妈妈自己。
她说:“那今日为何又不搪塞过去了,或者说……”
沈芳宁顿了顿,让秋妈妈起身。
“你为何要来我屋里做事?”
秋妈妈垂着手说道:“姑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芳宁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听见她慢慢说道:“而至于姑娘问奴婢为何来姑娘屋里——不怕姑娘责备,奴婢粗笨妇人一个,为了让奴婢的儿子不要不明不白地死。”
第20章陪房若是要走的,大可以今日跟我说。……
沈芳宁靠着圈椅,她看着秋妈妈的神色,并没有说话,伸手去够那个笸萝里的东西。
她将秋妈妈打的络子拿在手里把玩一番,接着左右看了看,然后她扬起笑说:“你打络子的手艺不错,听琉璃说你看账簿也很有一番本事,往后便跟在我身边替我做些事情吧。”
说罢,她从腰上取下香坠儿,套上秋妈妈打的络子,又系了上去。
秋妈妈咳嗽了两声,她知道沈芳宁这是将她纳入自己人手里了。便恭敬地佝腰,“承蒙姑娘不嫌弃,奴婢自当为姑娘尽心竭力。”
沈芳宁拂拂手,她从圈椅上站起来。在这不大的屋子里踱步,打量着四周。
她脑子里的揣测就没有停过,从前的只言片语和如今秋妈妈一点情况构成了这张网。
可沈芳宁只是一介女子,她虽比寻常的闺阁女子多了解些局势,可那也是她父亲在的时候了。
如今的沈芳宁正如被蒙着眼睛、捂住耳朵的人,她的指尖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来回摩挲。
她父亲是永成元年下的江南,如今已经是永成八年。
江南的盐政一向是油水最多的差事,天下豪富一半出自江南,倘若里面没有弯弯绕绕谁也不信。
沈芳宁自小就看见父亲在案牍前紧锁眉头的模样,也看见旁人巴结父亲送来漂亮的瘦马、成箱的金银珠宝——可她父亲拒绝了。
沈三爷说他的字是问清,清清白白地来,自然也要清清白白地走。
沈芳宁一不小心便跌入回忆之中,她似乎想起了从前在江南的雅居里沈三爷提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她写楷书的时光来,那时沈芳宁极为厌烦练字,每日都要想着出去玩耍。或者待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家有很多好吃的,她一去便都是她的,因为年纪小,谁都不敢和她争。
快乐有,也有那么一点忧愁。可总归是无忧无虑的。
沈芳宁细细算来,那段时日竟然成了她这几年来最自在的时日。
她不必看人脸色、被人欺辱、冷眼相待。以至于如今身不由己的事做多了,她也学会了周旋、算计。
秋妈妈看着沈芳宁缦立在空荡的博古架旁,过了一会儿,秋妈妈才说道:“奴婢在沈家待了四十多年,各家的关系都知道些。也不怕姑娘不信奴婢,玳瑁的母亲虽然原来是三夫人房里的针线婆子。但跟老夫人的院里总有些瓜葛,奴婢知道的也不大清楚,只是好像老夫人跟前从前的田妈妈是玳瑁母亲的干娘。”
丫鬟婆子之间喜欢认亲,多是干娘干姐姐的叫着,这么一叫首先显得亲切,其次便是默不作声的分帮结派。
秋妈妈在这湘月居不到一旬,可看见得却不少。
湘月居人少,除却跟前伺候的也就有一两个水生的丫鬟或者婆子。不过长留在这里的这种人一向是没什么靠山的,若是有靠山的亦或者有钱财傍身的,早就托人将自己调到吃香的院落里去。因此湘月居的人来来回回,有时候竟然四五日也待不满,而回事处也磨磨蹭蹭的,指派个水生婆子也要隔个一两日。一来一去,跟踢蹴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