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仁转过身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怜借地说:&ldo;我是不想让你过分累着。你看,今天才第一天,就弄成这样,实在是对不起你。&rdo;
绮凤娇马上捂住济仁的嘴:&ldo;快别说这话!我是为什么才心甘情愿跟你做小?若为这点子快活,我去当堂子里的姑娘不好?我是敬重你,感念你的人品。&rdo;
济仁说:&ldo;话是这么说,我却对你有一份责任的。你年纪轻轻……&rdo;
绮凤娇扭了扭身子,撒娇道:&ldo;我不要听!&rdo;抬手替他扣好脖间第一粒扣子,说:&ldo;走吧,你还是回心碧房里去睡。&rdo;
济仁想了想,说:&ldo;也好,免得你今天在我旁边心烦。&rdo;说着,动作有点迟缓地下了床,趿上鞋,开门出去。
济仁走了之后,绮凤娇在床上好一阵辗转反侧,燥热难当。最后她抱着枕头嘤嘤地哭了。
按济仁自己原先的估计,他是被关在县党部的一段时间里着急气恼,再加饮食起居调理不当,身子才亏虚下来,回家后只需休养一阵,自然会恢复如旧。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这般乐观,吃了几剂滋补的中药,又服用了一段日子的参汤,非但没有将息过来,反觉身子愈加疲乏,每日午后面色潮红,口干舌燥,心绪烦乱,且咳嗽频频。
一日小玉发烧,心碧请了西医王亦堂上门诊视,济仁便顺带说了自己的不舒服。王亦堂拿听诊器替他略略一查,吃惊道:&ldo;董先生如今这种症状大概有多久了?&rdo;
济仁回答说:&ldo;也不太久,至多是个把月的时间。&rdo;
王亦堂就不说话,暗自沉吟了一阵,道:&ldo;想来董先生不会是个讳疾忌医的人,我就实话告诉你怕也无妨。照我的判断,你这病有些棘手,竟像是肺结核呢。&rdo;
济仁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忍不住咯蹬一跳。肺结核是西医的说法,海阳人一般称之为&ldo;肺痨&rdo;,得了这病的人,少则三月五月,多则三年五年,最终咯血而死,治愈的希望几乎没有。
王亦堂望定了济仁,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反应,慢慢地说:&ldo;如今西洋医术比从前发达许多,肺结核已经不算是绝症。有一种进口针药叫盘尼西林的,听说治这病最为对症,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可谓药到病除。&rdo;
济仁问他:&ldo;这药又到哪里去弄呢?&rdo;
&ldo;上海呀!&rdo;王亦堂像是惊讶济仁的孤陋寡闻。&ldo;你想想,这么贵重的药,除了上海,还有哪儿能弄到?&rdo;
&ldo;你说贵重,到底贵到何种程度?&rdo;
王亦堂咽一口唾沫。&ldo;看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了,若是当中拐的弯儿多,就贵得多些,反之则略略便宜。总之在一两黄金上下吧。&rdo;
&ldo;一支针药?&rdo;
&ldo;当然是一支针药,要不然就说贵呢?&rdo;
&ldo;照你估计,到最终痊愈,约摸着要用多少支药?&rdo;
王亦堂摊了摊手:&ldo;这我倒说不清楚了,几十支大概要用的,要不然能说贵?只花一二两黄金的事,岂不是差不多的人家都能用得起了?&rdo;说到这里,他看看济仁,又补充一句,&ldo;这个价钱对你来说,怕还不至于十分犯难吧?再说你在上海为官多年,熟人朋友多,买药吃住必不是问题,我劝你早会诊治为好,万事宜早不宜迟呀!&rdo;
济仁说:&ldo;多谢你提醒,我再想想吧。&rdo;
送走王亦堂,他先不把这事告诉心碧心锦和绮凤娇,独个儿关上房门想了半天。按说几十两黄金他是出得起的,问题是真像王亦堂吹的那样,药到就能病除吗?倘若不能除,这么大一笔财产不是白白扔水里去了?他今年是五十岁,不是二三十岁,身子大不如前了,这他心里有数。
事情再倒过来想,即便钱花了,人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有多少年好活?这一大家子,妻妾三人,儿女六个,加上老太太,还有不时找上门来要他救济帮忙的亲朋好友,族人故旧,他就是挣下一座金山,这些年也被挖走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他得考虑日后心碧他们如何生活。他是没有能力再去挣来什么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以往的一切,细水长流地过下去。往后的事情还多呢:老太太百年之后的丧事,女儿们出嫁,儿子娶亲,哪样不得花大钱!他敢放开手脚住到上海去治病吗?敢吗?
思虑良久,他决定不去。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保养得法,年内怕也无甚大碍。拖一拖,七八年也是好活的。到那时,儿女都大了,眼睛一闭尽可以放心而去。
他瞒了心碧几个,只说自己是肺阴亏耗,气阴两虚,脾肾不适,须闭门静养,且不能与家人多多亲近。家人自然唯唯。他别的没有什么,心里着实感到对不起的是绮凤娇,新进家门,就如此委屈冷落了她,想起来当真很不好受。
绮凤娇倒还算个懂事的,见济仁身子这样,知强求也无用,还不如让他静心调养,等日后大好了再说。反正已经进了董家门了,衣食无愁,闲时听听戏。逛逛公园,会会客,再搓几把麻将,输了钱自有济仁暗地贴补给她,心碧知道只当不知道,这日子就很好打发。
对济仁的病,家人中怕没有比心碧更着急上心的。这些年她一直在家中主事,又是大大小小六个孩子的娘,她深知济仁的存在对这个家庭的意义。